当年年少无知,就算啃下了《月亮和六便士》和《刀锋》,都未觉得毛姆杰出在哪里。不过,读过他的《笔花钗影录》后,就原谅了自己,因为毛姆不也有有眼无珠的时候吗?这本书的第157页,毛姆写道:“但对为什么某些作家,例如笛福、斯特恩、萨克雷、狄更斯、艾米莉·勃朗特以及普鲁斯特等等(当日非常有名,但今天肯定早已完全被人忘掉)偏要使用……”
重读《月亮和六便士》和《刀锋》,深感文学界将二流作家的帽子扣在毛姆的脑袋上,是在用毛姆的方式对不起毛姆。不满之意在心里生成以后,我以我的方式向毛姆致敬,就是一本一本地读毛姆的书,《人性的枷锁》以后,是这本《笔花钗影录》。
译家高健先生典雅的序言之后,毛姆的尖酸气开始弥散在字里行间。天生刻薄,讲的又是自己极不喜欢的同时代作家托马斯·哈代和休·沃尔波尔的故事,不尖酸才不是毛姆呢,奇怪的是,酸味十足得犹如酱油铺的《笔花钗影录》里,竟然拔擢出一个露西来,实在叫人惊愕。
露西是谁?是毛姆在《笔花钗影录》中用来影射托马斯·哈代的爱德华·德律菲尔的第二任太太。我喜欢《德伯家的苔丝》,却没有关心过作家的生平,不知道托马斯·哈代一生娶妻几次,更不知道他有没有第二任太太有的话与毛姆笔下的露西相似度有几分。在毛姆的笔下,露西鼻子宽、嘴唇厚,不是英国风格的美女,所以,小说中出没于露西身边的男人,演员也好、作家也好、商人也好,以各种心态愿意与露西有排他性的关系,却没有人称颂过露西的长相,唯有“我”,不用说,“我”就是毛姆自己。
除了长相不出众外,露西的出身也很不堪,如果不是做了爱德华·德律菲尔的第二任妻子,她很有可能与童年玩伴一样成为哪家略有银钱家庭的女佣。如果说,相貌和出身无法选择,那么,为人总能自主吧?就是这位露西,曾经与作家丈夫一起在欠下黑斯太堡几个小家小户不少钱无以偿还后不辞而别,曾经毫无障碍地与“我”有床笫之欢,更是不掩饰与身边的几个男人有过肉体之欢,而惹恼“我”接受荷兰商人昂贵额礼物的轻佻行为,在露西则成了小事一桩。至于竟然抛家别舍与情人偷跑到纽约幸福地生活了30余年,更是令人瞠目。一个喜欢用身体跟男人交流的女人,一个不怎么有诚信的女人,一个爱慕虚荣额女人,一个背叛自己丈夫的女人……简直就是一个让人不齿的男人,可是,因为作者毛姆的呵护,在《笔花钗影录》中出落得标致、明亮、有情义。
也许,真实的哈代第二夫人就是这副模样?就算那样,要将一个长歪了瓜扶正,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但,毛姆做到了。怎么做到的?当然,毛姆握有一直生花妙笔,可我更愿意相信,是毛姆对这个女人始终不移的爱,让露西成了《笔花钗影录》中可人、可爱的女人。
得有多深情才能写出这样的露西?有的读者惋惜,《笔花钗影录》的华章一直要等到书的三分之二后才出现,他们指的是“我”与露西到那时才有了肌肤之爱。那时才出现的两个人的肌肤之爱,毛姆写来也是旁敲侧击的,所以,他俩之间的鱼水之欢并不是“我”之最深情的描摹。“我”对露西的最深情,出现在小说的最末一个章节第二十六章。
这一章,是整部小说的补叙,在二十五章里,我们读到阿罗伊跟人议论,逃亡到美国的露西,已经亡故了10年——说真的,我也被毛姆骗了,以为露西已经死了10年,所以,读到二十五章的最后一段阿罗伊说他不愿意将露西的消息告诉爱德华·德律菲尔省得作家伤心的时候,我以为露西的死已经铁板钉钉。哪里想到,毛姆在第二十六章里笔锋一转,告诉读者,露西没死,非但没死,还生活得非常幸福。我们是通过“我”的转述得知露西的现状的。这个女人,在与“我”打得火热的时候突然与人私奔去了美国,即便“我”只是露西众多情人之中的一个,义愤填膺应该是不出意料额反应。是的,“我”去美国朗读剧本时意外收到露西的短笺得以相见,距离露西不告而别已经过去了数十年,然而,还有什么比情人的不辞而别更令男人倍觉侮辱的?可是再见露西,“我总是觉得和她容易谈到一块,所以一会儿工夫我们就畅谈开了,就像不久之前还见过面似的”,没有一词一句言及情感,但是,如静水流深,“很容易谈到一块”、“一会儿工夫畅谈开了”、“就像不久之前还见过面似的”,一句句家常话里全是情到深处的慰藉。得有多深情毛姆才会让“我”如此这般地对露西不离不弃?
毛姆也有温柔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