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初
在家乱翻古诗书,突然看到梅尧臣《杜鹃》诗:“蜀帝何年魄,千春化杜鹃。不如归去语,亦自古传来。月树啼方急,山房客未眠。还将口中血,滴向野花鲜。”读罢,不禁心生恻隐。梅氏此诗,是在悲望帝呢?还是在叹人之思乡、归家、隐居?由此及彼,“归”、“归根”、“归隐”……“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一大堆的词汇和人物涌入脑海,一时竟浮想联翩了。
想到了隐居者。不得不说,我曾经对他们充满了钦佩和仰慕,总以为他们都是淡泊名利、舍身全节、品格高尚,追求政治清明之士,可细细琢磨他们的经历及故事,却又觉得似是而非起来。
历史的长河中,自许由隐居山林,卒葬于箕山之巅,他就成了千古传颂的高尚清节之士,声名显赫,被誉为隐居鼻祖,后世步其后尘者代代不绝。
许由隐居,可谓典范吗?传说,尧帝86岁时(前2287),深感衰老,儿子丹朱不肖,他不愿因爱子而误天下。听说许由清高大志,便派人求贤,欲禅让帝位。许由说:"匹夫结志,固如盘石,采山饮河,以求陶冶情操,非求禄位;纵情游闲,以求安然无惧,非贪天下。"尧帝再亲往拜访,许由依然推辞道:“我年纪大了,需求无多,还是当个平民吧。”然后到颖水边去洗耳朵,逃往箕山颖水之旁,农田躬耕,夏天在树上筑巢而寝,冬天挖地窖而居,食山果,饮河水,终其一生。
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采薇而食”,亦可谓清高志坚。据说,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儿子。孤竹君死,遗命立三子叔齐为君。《史记》载:“伯夷以父命为尊,遂逃之,而叔齐亦不肯立,亦逃之。伯夷叔齐同往西岐,恰遇周武王讨伐纣王,伯夷和叔齐不畏强暴,叩马谏伐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后来武王克商,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遂隐于首阳山,采薇草野菜而食,直至饿死。
至于秦汉时期鼎鼎有名的"商山四皓",则是毁誉兼具。《史记·留侯世家》记载,他们是秦始皇时七十位博士中信奉黄老之学的名望之士,分别职掌:一曰通古今;二曰辨然否;三曰典教职。为避秦之“焚书坑儒”,他们长期隐藏于商山,出山时都80多岁了,银须皓首。刘邦久闻其大名,请他们为官,他们拒绝不受,宁愿过清贫安乐的生活,还写了一首《紫芝歌》以明志向:“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富贵之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故有人评曰:“……避秦,知亡也;刘安,知存也;应孝惠王之聘,知进也;拒高祖之命,知腿也……此所谓进退存亡不失其正者,千古四贤而已!”
然而,也有臧否之言。商山四皓的隐居似乎并非坚定不移和纯粹。刘邦见太子刘盈懦弱平庸,想换太子,吕后惊慌,请张良,张良荐商山四皓。吕后派人厚礼卑辞去请,商山四皓果真来为太子刘盈站台,说:“太子为人仁爱孝敬,恭谨知礼,天下人没有不愿意为太子效力的,所以我们也就辅佐太子来了。”这就彻底打消了刘邦改立太子的念头,于是后人讽曰:“商山四皓,不如淮阳一老。”
依我之见,古代隐士中,“介之推不言禄”,寒食节却被火烧死,属最为可悲者,亦最为可壮者。
想起一个不算完整的故事来了。这故事似乎跟“隐”有关。听我来说说吧。
近年,我喜欢到乡间行走。如今的乡村,远没有过去的热闹。尤其是大山之中,林涛莽莽,乡村僻野便更显清净、纯朴、自然、静谧。身处其中,闻山涧之鸟鸣,无浮世之喧嚣,实在可谓自在。
早听说西向村有一位民国时期的名人戴光,我便到这里来寻踪。西向村地理位置独特,四周环山,中间一个巨大的盆地。从里溪村翻山过去,人至山巅,眼前便豁然开朗,俯瞰山下,只见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屋舍依山傍水,宛若世外桃源。
我们无法想象,戴光的时代,这里是什么样子。从老辈人的口中得知,村庄周围的山上,漫山遍野都是茶树林,农家都吃茶籽油。而戴光的人生轨迹,亦不过是读书——修抗战公路、任滇缅公路第三段段长——返乡。最主要的事迹是,他不仅自己不贪污,还嫉贪如仇,连亲弟弟都不放过。当发现亲弟弟贪污,他毫不留情就将他开除了。
戴光的故事,点点滴滴,却有不少的精彩之处。他出身于地主之家,居住于偏远闭塞的深山之中。奇怪的是,在这个偏远闭塞的深山小村,历史上却出过十几位进士。戴光也沾染了山里的灵气。
年少时,戴光聪敏好学,很会读书,读着读着,就进省城了,就上国立中正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了。他也兼练武功。年少的戴光,或许是年轻气盛,而且还有些懵懂,有些莽撞,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可能自以为练就了一些武艺,于是不畏强者,勇于挑战。一次节假日回家,他听说本家有一位练武之人,属本家武功最高者,便很是不服。那天,戴光喝了一点酒,居然找上门去挑衅。那人的确是武功极深。不说其它,光“洗膀功”就了得。所谓“洗膀功”,就是把双臂的骨头用铁锤锤粉碎了,然后喝中药治疗,再用中药熬汤洗膀子,直至恢复还原。此后,不管人怎么狠敲猛打,他的手都不会再坏了。戴光不知天高地厚,咚咚咚跑到他家要比武。那人当时在楼上,戴光沿楼梯上去。听说戴光来比武,那人说,不要比不要比,比不得的。戴光非要比,猛地挥拳扑过去,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就滚下了楼梯,昏了过去,差点死了。
戴光的婚姻也是颇浪漫的。他的家乡紧邻修水,父母看上了一位大户人家的漂亮女子,给他订了亲。女子颇有新女性性格,爱读书,束紧胸腰读完中学又读师范。他们书信往来,只互寄了一张照片。后来,女子毕业了,就女扮男装,从修水出发,徒步跋山涉水,历经千难万险去找他。他们就这样结了婚。再后来,他们生了三个儿子。
戴光修公路当段长,可谓不畏权势。在樟树修公路踩测线路时,测定公路要经过一户大财主人家,他便毫不犹豫地将中桩打到财主家的中厅,迅即就要开工。在当时,那可是一户豪宅呀!财主岂肯甘心!他自恃有财,手可通天,一纸书信将戴光告到省府。可是,那是抗战公路,征地都是无偿的,而且没得商量,于是省长批曰,戴段长所签公路,逢山开山,遇水架桥,违令者,军法从事!
然而,戴光也是讲家族亲情的。他当段长,带去了不少家乡的“子弟兵”,除了两个亲弟弟,还有不少家族子弟。他让兄弟当包工头,让族弟们做监工,或者搞测量。尽管如此,却并不影响他坚持原则,铁面无私。上头的任务压下来,工程必须在某时完成,他照样毫不留情,下死命令:“某时某刻要是完不成,我毙了你!”子弟兵丝毫不敢怠慢。据说,他的小弟,轻浮浪荡,可能是因为有些权力,有些钱财,居然嫖赌逍遥。据族人回忆,那年头,戴光的小弟就在工地上用“海飞丝”洗头,平日里经常开着吉普车往省城跑,看戏,看电影,赌博,玩女人。他居然还敢克扣民工的工资,贪污,最大的一笔贪污款是三百银元。戴光发现了,毫不留情,果断地将他开除,赶他回了老家。
……
可是,抗战胜利了,他却突然带着妻子、儿子返乡了。
戴光究竟是哪年哪月返乡的?已经没有人说得清,但这不重要了。从他的人生轨迹来看,经历简单,却又颇显辉煌。但是,他自己返乡,却是出人意料、不可思议的。据说,1938年开工的滇缅公路,从下关至畹町,全长547.8公里,分七段,他任第三段段长,虽然危险艰辛,随时有可能赴死,但他却义无反顾,不怕牺牲。同样,他还在江西的樟树、吉安等地修过公路,据说也是抗战公路,他照样兢兢业业,无所畏惧。他弟弟贪污的事情,就是在樟树发生的。可是,赶走了日本鬼子,国家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他怎么就不干了呢?他怎么就归来了呢?
有人说,修公路、当段长,肥缺啊呵呵!一定是捞了不少钱吧!捞饱了,捞足了,所以回来了。否则,怎么会无缘无故回来呢!再者,胜利了,国家就要大举建设,就要发展经济,他可以继续修路,继续当段长,而且,官可能越当越大,位可能越爬越高,还可以继续大把捞钱,越捞越多,腰包可以越来越鼓,人可以越来越肥,既升官又发财,中国人的梦想啊!何乐而不为?又,民国腐败,当朝官员腐败,戴光跟着腐败,岂不是理所当然?可是,戴光年富力强,才不过四十一二岁,怎么就急流勇退,回归田园了呢?他是不是疯了?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对此,不仅平头百姓不懂,谁都不懂啊!
还有人说,他这是不是读书读多了、读蠢了,是不是中了孔子“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之毒?他是要学古人许由、陶渊明归隐山乡,遁迹山林,还是因“穷家难舍、故土难离,叶落归根”之念,思乡心切?他是看到了民国的败亡之象,大厦将倾,欲要表达“惠连非吾屈,首阳非吾仁,相与观所向,逍遥撰良辰”?他到底是遇到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以致厌恶了社会、厌恶了官场的彼此倾轧,腐化堕落,于是幡然醒悟,毅然“归隐”?
“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是这样的吗?
没有人能给出正确答案。他坚定洒脱地回到故乡,生前死后,没有给世人透露任何心路历程,凭空猜想是很难有标准答案的。
的确,戴光回故乡时,正是人生旺年,正是身强体壮,正是干事业的大好时期。他究竟为什么回来,委实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理解。但他的确是回来了,从此不问山外之事。可是,不曾想,自古“故土难离,叶落归根”的思想情结,既让他走向了“归”路,却也让他走向了“不归”之路。
据后人讲,戴光回来,并没有去县里、乡里、村里任职,只是过着清闲的日子。他家有不少土地。具体有多少,现在也没人知道。村里人说,他家不仅占着村里的大片土地,县城附近也有一大片。但他并不躬耕。那段时光,他是不是追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谁都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久在樊笼里,今已返自然”的畅快淋漓?也无从稽考。他也兼任村小学的校长,却并不去上班,也不管具体事务。他每天在村里走走看看,或许轻松自在。然而,他的某些品性并没有改,仍然是那么直性、率性,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一次,他看见一位外姓人,挑着一担戴姓人的新箩筐,上面写着戴姓人的名字,字迹有些难看。他问,这箩筐是谁写的?挑筐人说,某某写的。据说,那个写字的人,不过是应亲戚之请,为新做的箩筐代为书写。可是,戴光二话不说,跑到写字人的家里,质问道,我们戴家人的箩筐,你写什么?谁要你写?字写得那样难看,你也敢写?丢我们戴家人的脸!然后伸出巴掌,削他两记耳光,拂袖而去。
再然后,戴光的死期到了。他的后人说,不知为什么,他和一位工作队的头头吵起来,只是顶了一句:“莫非你敢枪毙我?”,不久,他就因“恶霸地主”的罪名,被执行枪决了。死时不到五十岁。
戴光是一位隐居者吗?或者是,或者不是。又或者,他只是一位“泯然众人”的“叶落归根”者。然而,历史的长河中,他不过是一位小小的无名之辈,而且是小小尘埃里的一分子。但是,戴光是不幸的。
历史上无数赫赫有名的隐居者,有的很幸运,有的很不幸。鼻祖许由是幸运的,他遇到的是尧帝;伯夷叔齐是不幸的,他们太执着;商山四皓,大概有投机之嫌,不去说他们吧。然而,巨儒陶渊明公,大隐士,大幸运者也。他六出六隐,数番折腾,一会儿称贫出仕,一会儿因酒归隐。在其诗文中,对于入仕与归隐,他翻三覆四地进行自我辩白,对功名欲求还罢,欲说还休。其实,这陶老先生的内心,更多的依然是崇尚“学而优则仕”,念念不忘的仍然是“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但是,在仕途中,他又无奈于官场的虚伪、倾轧、无聊,酒不能畅饮,腰却需常折,确与自傲懒散的天性相悖,以至虽身在朝廷,心却在乡野,最后,在鱼与熊掌的艰难取舍中,他终于选择了归隐,彻底忘情于山水之中。 若说陶渊明的归隐尚有几分性情的话,那更多的隐士就是在玩以隐求仕,欲求先舍,待价而沽的把戏了。 历史上,不少为仕而隐的不学无术之徒,人前摆空架子,作清高状;人后不顾人格,媚官求爵,—如“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的明代陈眉公。故陆放翁以诗侃之曰:“志士栖山恨不深,人知已是负初心;不需更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至今。”似乎对所有的隐士都提出了质疑。
不过,对于对戴光而言,或许他并非想“隐”,只是想回家,只是想叶落归根,只是想相忘于江湖,以知鱼之乐。相比历史上诸多的“隐士”,他似乎是更干脆,更磊落的。
当今之世,世间已无“终南捷径”,归隐之举也早已被遗弃并逐渐消亡,归隐文化再也不合乎时宜。我为此庆幸。
2019/3/20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