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落落依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安静静看书，安安静静写东西，任凭祝欢颜送什么都不为之所动。她把自己的事情诉说给一位在网络认识名叫唐晚儿的朋友。比起现实中触手可及的殷勤，方落落更喜欢网络中虚无缥缈的安心。原本活泼爱说的她在现实无情的打压下说话变得吞吞吐吐，不再看着别人的眼睛交流，而她笔下以及在屏幕中输入的文字却活充满活力，给人一种自信乐天派的感觉。她把所有的文思流露于纸上，笔尖上的舞蹈是与自己交流的方式。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方落落迎来寒假。这几个月里祝欢颜乐此不疲地出现在她眼前，方落落从一开始不愿搭理到后来勉强交流，两人加了好友，方便联系。这段时间方落落把自己认为写的还不错的文章发给唐晚儿看，她觉得唐晚儿是一个有书生气质的才女。隔着屏幕思考一个人的模样往往充满主观色彩，你无法看到他的生活，无法亲眼目睹他所作的每一件事，他的优点会在你的脑海中无限放大，他的缺点可以被忽略。所见的真实小于想象。但正因如此，屏幕对面的他引人遐想，就像古人想象月亮上有什么那样，你可以想象他日常生活与待人接物的样子。对一个人产生精神上的依赖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尤其是对一个不可能见到的人。

寒假里祝欢颜隔三岔五叫方落落出去玩，方落落答应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祝欢颜越殷勤，她越不适，总觉得殷勤背后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等待着她。那年新年外公给了她好多压岁钱，方落落把其中一张百元大钞留下用来买书，剩下全部上交。

寒假悠悠闲闲过去，新学期慌慌张张到来，方落落心里一万个不愿意，终究背起书包上学。她和唐晚儿吐诉烦恼，唐晚儿告诉她一定要坚强。晚儿说方落落一定要像梅花那样凌寒独自开，要像菊花那样此花开尽更无花，要像莲花那样香远益清亭亭净直。方落落扑哧一笑问道所以我该像什么花。

几周的一天晚上方落落低着头拿着手机一边走一边聊天，殊不知危险降临。她被几个女混混堵住了。方落落吓得不敢出声。红色杀马特说方落落勾引她的男朋友，想要好好教训她一番。方落落不知如何是好，她心想除了祝欢颜没和别的男生说过话。漆黑的小巷子是作恶的不二场所，那群把叛逆当作炫耀资本的人常常睁着眼说瞎话，他们会因各种理由做坏事，把高嗓门与威胁当作道理，烟和纹身是引以为傲的标致。青春期的男生思想比厕所还要肮脏，女生也亦是如此。那些女混混说出的粗鄙之语如同久经青楼的无赖男子。方落落一再解释自己没有做勾搭别人男朋友的事，与其说没人愿意相信她，倒不如说抓住一个欺负人的借口，一个耳光抽到方落落的脸上，深处传来一声狗吠。

事情过了太久，方落落早已记不清当时祝欢颜从哪里出现，又是怎么把她从混混的包围中救出去，她有意识地忘记了那晚的屈辱，可是肉体上的疼痛与精神上的疲惫有意无意提醒她那晚被打了多少个耳光，被踢成什么样子。兔耳发夹掉在小巷里，掉在回忆的漩涡中，再也找不到了。她记得那晚跑到双腿直发抖，记得祝欢颜拉着她的手，那是她第一次拉男生的手，然而她没有任何躁动的感觉。或许是当时情况危急，或许是她对异性失去兴趣。男生的手干爽有力，而她喜欢温润可爱的手。多年以后，当她再次审问自己所爱是否为女生时，很难将这次事件联系起来。

祝欢颜不止一次英雄救美。方落落觉得她欠了祝欢颜人情，从那以后对祝欢颜的态度变好许多，祝欢颜大概是把她对他的谢意误认为成不靠谱的爱意。初二暑假那年，方落落第一次主动约祝欢颜出来玩，祝欢颜的脸从早红到晚，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方落落翻个身，回忆如同连续剧那样一幕接一幕，床铺是滋生念旧的温床，过去的一幕幕镜头被时间无限拉长。初三那年，体委越来越不像体委，越来越张狂。在那个平常的早晨，方落落做课间操迟到了，体委像第一次那样侮辱方落落一番，声音极大，吸引不少学生的目光。高大的体委抖擞完嘴皮扬长而去，留下一阵窃窃私语。方落落发觉这次议论的对象是体委。

“他好狂啊……”

“是啊……”

“得好好教训他……”

不知哪来的勇气，方落落回到教室后坐在体委的位置上，她靠着椅子无聊地翻着体委的笔记本，把他桌里的零食全部翻出来丢到垃圾桶里。体委一进门就大发雷霆，怒气冲冲走到方落落面前，班上几个男生站起来，不知是劝架还是想打架。体委站在他面前挡住了本就不暖和的阳光，没等他开口，方落落当着他的面慢悠悠地把他的笔记本撕掉，体委忍无可忍抬起手，旁边的男生一看情况不对，立刻拉住体委。撕书声无比清脆，方落落一边撕一边放声大笑，她把撕成碎片的本子往上一扔，纸片纷纷扬扬落下，这一幕恰好被语文老师看见。

从这以后，方落落开始讨厌她曾最喜欢的语文老师。当时语文老师尖叫着把体委和方落落分开，把事情添油加醋一番告诉班主任。她没有听方落落辩解，也没有听体委的申诉，她把眼前所见的一切告诉班主任。语文老师发挥出优秀的专业知识素养，报告事情的时候用了夸张比喻等修辞，方落落看着她喋喋不休的样子，一拳打在墙上。祝欢颜正好到老师办公室送作业，他假装帮老师找东西，偷偷看完了全程。方落落与他对视时，他看到她眼中闪烁着无尽的怨恨。

后来，方落落由于顶撞老师和扰乱秩序被班主任惩罚停课反省，母亲在办公室当场给了方落落一个耳光，然后哀求班主任，希望她网开一面不要给方落落处分。当方落落重新回到学校以后，祝欢颜找她聊天，他说你的班主任开班会，教育你们班的学生不要惹你。方落落耸肩，他还说这是为了你们班学生生命安全负责。方落落问为什么，祝欢颜把班主任原话告诉她，方落落神经有问题，惹急了拿刀捅死你们可不负责。方落落深吸口气问他怎么知道这些，祝欢颜随口一说偷听呗。

方落落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了，她写的东西越来越多，作文成绩却越来越差。她最擅长的语文分数一次比一次低，可是语文老师再也没有管过她。方落落开始上课玩手机，看小说，发呆，睡觉，她感觉自己前途灰暗，看不到任何光芒。

不知何时方落落睡觉前养成玩手机的习惯，她向晚儿分享所见所闻，那个年代的手机并不高级，只能用干巴巴的文字聊天，表情包、图片都是手机好并且流量多的人才用的玩具。方落落一个月三十兆流量，发几个图片流量就用完了。她不敢用，她得靠不多的流量续命。方落落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变得依赖唐晚儿了，她觉得屏幕那边的小姑娘的生活是那样的好，有新书可以读，是班长，班上的同学很喜欢她，每个周末都可以去不同的饭店吃饭。晚儿比她大两岁，方落落初三这年她已经高二了。方落落说中考好苦，晚儿说高考更苦。方落落说她不想学习了，晚儿教育她一定要坚持住。距离中考还剩三个月，方落落有所醒悟。她开始努力学习，课堂上不再干与上课无关的事情。她心里明白，她必须要有一个好前途好结果，这样才能在不知几年后见到晚儿的时候自己不会自卑。晚儿是个优秀的女孩子，优秀的女孩子应该与和她一样优秀的女孩子在一起。

方落落得知她生日是六月十五日，天枰座，为了让她与自己般配，方落落告诉晚儿自己的生日是二月二十一，双鱼座。所谓鱼儿与蟹皆属水，心意相通，天造地设。方落落研究一番“星象学“得出的结论。

过了没多久体委与班主任一天都没有来，语文老师暂时接管班级事务，方落落自顾自背书做题，谁都不搭理，出校门时偶然听说体委被校外人员打断腿住了院。几天后祝欢颜被劝退了，只允许回来参加中考不允许在学校复习，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方落落心慌了。她给祝欢颜打电话，那边无人接听。最后一个月，体委出院了，他受伤的腿不能参加剧烈体育运动，班上的代理体委早就接管了他的事务，体委回到学校以后变成了普通的学生。方落落发现每天放学后他都是最后离开，在校门口仔细观察两眼才敢出门。有一天校外聚集了好多社会青年，他吓得躲回学校给家里打电话。

中考轰轰烈烈地结束了。考完那天，方落落从学校出来，看到站在不远处的祝欢颜，他依然笑呵呵的，头发却短了好多。他向方落落挥手，她还没来得及回复他，被早就守在门口的父母围住了。一番询问之后，父母带着方落落买了新的智能机，这回可以链接家里的无线网，不再为流量发愁了。方落落兴奋地把这件事告诉唐晚儿。当晚，许久未下厨的外公亲自炒了两道菜，锅里热着五块大炸糕。

暑假的一天，祝欢颜说给她钱让她陪她睡觉。方落落忽然明白，祝欢颜对她所作的一切完全是为了今天做的准备，本以为不会听信谣言的祝欢颜是真心真意对她好，没想到他才是那个受谣言蛊惑最深的人。方落落什么都没有说，而是默默删掉了祝欢颜所有的联系方式，她不想被他纠缠下去。纵使祝欢颜成为扎痛她心头的那块刺，想着从此老死不相往来，方落落也把他当成那所学校唯一值得回忆的人。

那年暑假可谓方落落过的最轻松的一个假期，她终于摆脱了令人作呕的学校，回到晚韵区。在那里，她谁都不认识，也没有人认识她，伴随她三年的流言蜚语消失在人海中。这里是家，是新的开始。她试图做回那个爱笑自信的小姑娘，可是忘记了自信是什么感觉。如今她做什么事都畏畏缩缩，不敢向前，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反反复复算上好几遍才敢确定答案，会因背不下课文惊慌失措，她试着抬起头走路，可是太阳好刺眼，她只能低着头走在影子下才能看清前方的路。她不爱笑了，不爱说话了，这与她小时候梦想成为的模样相差甚远。一朵花经历风吹雨打后本应绽放得更加鲜艳，风雨却无情地侵蚀了它的根，尽管花朵在阳光的照耀下生机勃勃，然而那片残缺的花瓣再也不会恢复原状。

在此，愿天下所有受校园暴力的孩子战胜心魔，愿施暴者得到应有的惩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