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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上说,海马体会遗忘掉人类三岁前的记忆,所谓记忆如沙。时年三岁的我什么都会遗忘,好在天边的云会替我珍藏。
01.
天边的云是棉白色的,与北国的雪相比谁更逊色一些?不好说。
村里的路本就狭窄,平日里除童叟外倒也格外静寂,每年的一月中旬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小小村乡竟也得以配上车水马龙一词。我问天边的云,为何今日这么多人?它回答我说,北国有它的飘雪慕白,我们南方亦有我们的慕白飘雪。
我问它有何不同,它说北国的雪是从天上飘下来的,由雨水形成,有色而无味。而南方的白则不同,是从树上结的,万里飘香。树上结的白,一朵两朵的,阿妈将其戴在青丝时,阿爸倒是说过好看,我就品不出个所以然来。
将车停在山脚下,步行五公里走过泥泞路,站在最高巅时。俯视这万亩梅园,朵朵都像是穿着白色卫衣的子民,不过它不是万千人的子民,它是我阿爸从我爷那里继承而来的。不过很快它就不属于我阿爸了,当然它也不属于我。
“听说没有,老林家的那个儿子,赌博输掉了万亩梅园,一万亩啊。”村里的老太太们议论道,我看到她们说话,觉着有趣便囔囔着傻笑,嘻嘻笑,她们说可怜了我这小妞,我又嘻嘻笑。她们说傻妞,家里都快破产了还笑嘻嘻的,可我才三岁啊,哪懂人间悲欢。
我对阿爸不太了解,我只知道管他叫阿爸,他喜欢亲我的脸蛋儿,喜欢给我举高高。天边的云却告诉我,我的阿爸眼尾炸花,是个花心的人。它说我的阿爸不是我阿爸,他是个傀儡,他的朋友让他往东,他便往东。云告诉我,我的阿爸被他朋友做了局,才有今日这下场。
“当初我就不同意这门亲事,你非要嫁给他。”外婆对着阿妈怒斥道,五指在空中舞动着,像个演奏家,两指一挥间,阿妈的泪珠就往下掉。“外婆坏坏,外婆坏坏。”我推搡着外婆,又伸手要阿妈抱抱。“你不可以这样对外婆的知道吗?”阿妈言语间,我那豆大点的泪珠也倾泻在地上。“小孩子出去玩,别在这捣乱。”外婆把我赶到房门外。“坏外婆。”我明明是在帮妈妈,可……哼!外婆把我赶出来后,我就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了,也许云听得到。
“我的感觉告诉我,选他不会有错。”阿妈说。
“感觉,你是靠感觉活着的吗?”外婆扶着额头,眼睛翻到了天灵盖。
“我求仙问佛都说选他没错,这是上天的旨意。”阿妈说。
“赶紧离了,说什么都没用。”外婆的声音吓得屋后龙眼树上的鸟乱窜。
外婆将窗帘拉上,云想透过缝隙间窥探,可严丝密缝的,什么也看不到。
“天要亡我,我不自亡。”
门“哐当”一声被阿妈打开,“我就算是跟着他一起种地我也不离婚。”阿妈将我抱起,泪糊在她的脸上,逆行的风将阿妈的青丝拔起,偶也打在我的脸上。
“造孽呀。”外婆扯着嗓子说。
阿妈抱着我往家的路走去,不回头。
02.
云匍匐在圈层中,透过光窥探着人间。
“你看到啥了?”我问云。
“你阿爸。”云回答。
“他在干嘛?”我又问云。
“不知道,满屋子的浓烟,地上全是瓜子壳、还有未熄灭的烟头……”云还没说完,风就轻轻地将它推开。
“该死的风。”云说。
“还有一些男男女女在,等等,我听到了歌声,他们还舞动了起来……”风又猛地用力将云推到圈层之外。
03.
清晨的一缕春光映射到屋子里,阿妈将她从前散落在空中的卷发绑成一团,穿着她以前从未穿过的衣服。
我说:“阿妈,不漂漂。”
阿妈揪着我的小脸蛋微笑着说:“漂漂就没饭吃喽。”
“起床,种地去。”阿妈将阿爸的被子掀开,“呼~呼~噜”阿爸在梦里吹奏着悠扬的低声。
阿妈见阿爸没有起身,便背着我下地去。阿妈把我放在一旁,土里钻出来一只会飞的长得奇丑无比的虫子扑腾着翅膀,我追着它玩。阿妈戴着一顶草帽,往我头上也扣上一顶,她说这样太阳就晒不到我了。阿妈拿着一把锄头在挖泥土,我问云阿妈在干啥,它说:“你阿妈在松土。”
“松土是啥呀,是松鼠的弟弟吗?”我脑子掠过这一浮想,忘了问云。土里有只会跳的长了好几条腿的虫子,将我的魂勾了去,我哪管你松土是个什么。
阿妈忙活一阵便坐下来休息,用衣袖擦拭着她自个儿脸上的汗珠。
“阿妈,你脸上有灰灰。”我朝着阿妈的脸指去。
“这不叫灰灰,这叫泥土。”阿妈轻抚着我的发丝低语。
“你阿爸来了。”云说。
阿爸耷拉着两只眼睛,提着两个水壶慢悠悠地朝田地里走来。阿妈没有说什么,她把一顶草帽轻扣在阿爸的头上,阿爸则在擦拭着阿妈脸上的汗珠。
“你……我们离了吧。”阿爸说完后,侧过脸去。
阿妈迟疑了片刻,吞了口口水,像是被什么哽咽住了一般,说不出话。
“都怪我,是我让你们娘俩跟着我受苦。”阿爸说完后,抱着头蹲坐在田地上苦笑。
“呸,要离你自己离,没有了万亩梅园,我们日子照样过,红红火火地过。”阿妈说完后,抱着阿爸。
他们彼此相拥在一起,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看不明白,我问云是怎么回事,它说这叫五味杂陈。可是我连松土都搞不明白,哪里弄得懂啥叫五味杂陈呢。
哼,不管人间,那虫子一蹦一跳的,我要把它抓住。
04.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阿妈在田地上种了一颗梅树,她说:“太阳每天都会落下,但明天它照样会升起。”
梅树在阿妈和阿爸的照看下成长得很快,它先是从土里钻出来,没多少天竟长成跟我一般高,旁边还有一些小棍子。
我问阿妈:“为什么要在梅树旁边插上小棍子。”
阿妈用她那长满老茧的手轻抚着我的脸,只见她脸色煞白,刚要张口回应我,便突然晕了过去,她倒在田地上一动不动的。
“阿妈,阿妈,妈……”我推搡着阿妈,怎么叫喊她都不应我。
阿爸见状赶紧放下手中的锄头冲过来,用手指对着阿妈的嘴巴上边掐了一下,阿妈竟神奇般地醒了过来。阿爸说要带阿妈去医院看看,“没啥事,休息一下就好了。”阿妈说。
阿爸搀扶着阿妈,执意要带她去医院看看,便把我放在隔壁的王婶家照看。
在王婶家无聊至极,我问云看到了什么。
云告诉我说:“你阿妈得了脑胶质瘤,马上就要去天国了。”
我听不懂那是个啥,“天国是哪?阿妈要去很远的地方吗?她不带我去我就哭。”我回答云说。
“傻孩子。”云对我说。
05.
“铃铃铃……”王婶接到一个电话后,把我送到医院。
阿妈穿着浅蓝色的条纹服将我拉到一旁,对我说:“宝儿,阿妈要去很远的地方了。下次如果你阿爸带个别的阿姨回来你就叫她阿妈,那个人就是我,我只是变了样子。”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撅着小嘴说道。
阿妈紧紧地抱着我,亲吻了一下我额头。转而又蹲下身来,微笑着看着我,泪不自觉地就从她的眼角迸发出,一滴、两滴,泪与地面来了个交响,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泪的声音。
“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话。”阿妈对我说完后,便跟着医生走进了手术室。
当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鼻子已经被插上了一根管道,整张脸变得僵硬,头发也变得光秃秃的,好似被鸟啄过一般。我叫她,她不应我。我推搡她,她也不应我。
医生把阿爸叫到一间极其隐秘的房间里。
“我非常遗憾地告诉您,您爱妻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尽管我们已经尽力治疗,但目前的情况并不乐观。根据目前的医学评估,病人的生命可能只剩下很短的时间。”云学着医生说道。
“如果要治疗的话,需要多少钱?”阿爸问。
“三十万,而且这只是一个疗程。”医生答。
阿爸愣了很久,说不出话,随即便将阿妈连同着那张病床还有那些与阿妈连通着的瓶瓶罐罐一起带回了家。
家里突然多了很多过年时都见不到的伯伯跟阿姨,他们的脸色都很凝重,并带着一份疲倦感。
我问云,这是怎么回事。云也不说话,它由棉白色转变成乌黑色,顿时雨砸在隔壁的铁皮房上响个不停,哗啦啦地。
06.
阿爸穿着雨衣,在众人的目光下行进在雨中,手里不知拿着什么,有个伯伯问他去哪,阿爸没有应答。
我问云,阿爸去了哪里。云说:“你阿爸去了一个穿着红色裙子的女人家里,然后就把窗帘拉了起来。”
“你阿爸真绝情,果然眼尾炸花的就不是什么好男人。”云补充道。
半小时后,阿爸提着一个黑色的包回到家里,他双膝跪在地上,扯着嗓子沙哑地说道:“我恳请大家,借我点钱,帮我们度过这个难关。”阿爸说完后磕了三个响头。
伯伯们见状立刻将阿爸搀扶起来,“可这都没得救了呀。”不知道是哪位阿姨说的,正中阿爸的心窝。阿爸立马朝着外面冲去,在雨里,阿爸捶打着胸脯狂怒道:“上天啊,都是我的错,您要罚就罚我吧。”
阿爸跪在泥地里,朝着天地猛地磕头,雨水将泥搅得混乱,阿爸整个身体都瘫软在泥地上,任由雨水欺凌。
07.
太阳从另一方落下之际,正是它从这一方升起之时。
天刚蒙蒙亮,阿爸便抱着我去田地里。
那颗梅树,因许久没人照看的缘故已变成枯木,昨日又逢雨,它被雨水冲刷到歪仄在一旁,阿爸将它扶正,并拿几根小棍子固定住。云儿让了让步,阳光正巧地照在梅树的身上,我看到一股能量注入到梅树里,枯木里冒出一点绿意,好像春天要来了一般。
阿爸将我抱起,往家里走去。门口有个穿着红色裙子的女人找阿爸,说只给三天的时间我们搬空这个房子。阿爸将家里的物件大包小包地收拾着,我问阿爸我们要去哪。他说:“去哪都一样,有你跟你阿妈在的地方就是家。”
此后绵长,阿妈常常要去各地看病,我们便以四海为家。阿爸每天的日常就是帮阿妈做康复运动,阿爸还在网上学习一些搞怪的舞蹈跳给阿妈看,逗得我嘻嘻笑,但阿妈的脸却仍旧僵硬着,可我分明看到她眼角沁出一滴泪。她不开心吗?我问云,云说那是喜悦的眼泪。
山上的梅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一年又一年。阿妈也在阿爸的照看下往好的方向恢复着,阿爸给阿妈弄了个“成人版的学步椅”,我觉着这个大的学步椅有趣,便去鼓捣。我一动,它“砰”的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声响把阿妈给吓到了。阿爸过来拍了几下我的屁屁,把我拉到墙角叫我面壁思过。我爬到阿妈的床上,抱着阿妈哭,我不知道阿爸为啥要打我屁屁,哼。
“外面刚好没有阳光。”阿爸喜欢在阴凉的天气推阿妈去郊外走走,听虫鸣,看尽人间四月天。偶有几只刚破茧的蝴蝶在阿妈面前舞动着它的翅膀,阿妈看得直入神,竟从轮椅上缓缓地站了起来。
08.
时间真难捉摸,似光影般逃走。
又是一年一月中旬梅花开时,彼时的我已经五岁了,阿爸带着我跟阿妈回老家赏梅。
路上人挤人、车挤车的,好不热闹。人人都是为了爬上山巅俯视这万亩梅园,而阿爸却将我和阿妈带到田地上。
未到田地,梅花香已沁入我们鼻间。见时,小梅花树已长成大梅花树,阿爸摘了一朵梅花别在阿妈的耳边,风儿轻抚着阿妈的脸颊,阿爸将我和阿妈抱起转圈圈。
我望向天,碰巧看到云在对我们招手,它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天边的云是棉白色的,与南方的梅花相比谁更逊色一些?不好说。但让云儿与我阿妈种的梅花相比,云儿说它,甘拜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