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价

1. 

  夜晚,天际一贫如洗。已至秋中,草木枯瑟,风从房屋前呼啸而过,惹得医馆的木门哗哗作响。老胡熟练地擦亮火折子,瞬间燃起的火苗在他手中乱舞,照亮了他手上一个丑陋的疤——那个疤横贯他的掌心,在接近食指根部时豁然下坠,成了一个黝黑的洞口。

        老胡仿佛不见,他专注地点好白烛,再把它们小心地放进莲花灯笼,撑杆挂去门外,灯笼在风中潇洒摇摆,照亮了门匾“胡氏医馆”四个大字。

  恰是夜半,冷月高悬。老胡习惯性地往外瞧了瞧,行人皆已归家,邻家的灯火正在逐次熄灭,瞬息便和周围景色融为一体,耳边传来几声狗吠,连同这大肆蔓延开的沉寂的黑色,似乎某种约定,在宣告着什么。老胡杵在门边,望着乌黑的天际,轻叹了一口气:“真是一点星子也无啊,老天爷,你说这天下究竟何时才能重归清明呢?”当然,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半晌,他转身踏进院子关上门,架好门栓,便往屋子里走。

  “砰、砰、砰!”

  敲门声便是在此时蓦地急促响起。老胡身形顿了顿,他赶紧回头开门,却见一个黑衣青年垂头无声地站在门外,见门打开,那青年缓缓抬头,露出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上面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正度出无边冷意。

  老胡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倒不是因为这青年的表情有多瘆人,而是因为青年手里正握着一把还在淌血的刀,老胡一下就看出来了,这刀,是把杀人的刀。

  老胡所在的村子,虽然不大,居住的人数也不多,但胜在隐蔽,地势优越,团团护住村周的险峻山壁与参天古木挡住了当今天子的鹰目,切断了猛于虎的苛政,让这里的百姓有了容身之所。

        老胡其实本不是此地人,他原是京城的一名普通大夫。医者,仁也。曾经的他也是年轻气盛、一腔热血,想救尽天下病患,除尽天下恶疾,于是他开起了医馆。都说天子脚下好生计,加上医术精湛,老胡的医馆常年门庭若市,医馆的招牌也越做越大,最红火时甚至可比肩皇宫的太医院,连宫中的大人们都是青眼有加,时常往来,倒是老胡为人低调,只火招牌不火人。只可惜,国若不稳,饶它再是繁华昌盛也都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更不用说普通百姓的生活,在波诡云谲的朝堂面前终是犹如尘埃,崩溃地毫无征兆,一年前,皇宫里突发一场政治变革,旧部倒台,新党上任,明华富丽的京城里突然冒出许许多多的黑色影子,他们成群结队,形如鬼魅,手握血刃,当街杀人,搅得天地失色,人心惶惶。街道上血污遍地,百姓不敢出门。一时间“逢黑衣便见红”的传闻散遍京城。

        老胡在这场泯灭人性的杀戮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倒在了家门口,伤口上飞溅出的血珠染红了他的双目,浇灭了他心头的烈火。大厦将倾,他狠心关了店门,跟着一批百姓朝外流亡,于机缘巧合下进入了这个小村庄。

        这个村庄位置极佳,山翠水甘,枫林环绕,一至秋中,红叶似火。质朴的村民们同情他们的遭遇,纷纷愤恨当朝的暴政,要他们留下。流亡的百姓们在这里得到了包容和接纳,为绝后患,他们联和村民重构了村内布局,掩了进村唯一的小路,只愿能安宁度日。老胡也凭着一双回春妙手和一颗仁慈心肠在这里立足,不多时便是人心所向。所有疲惫不安的心灵似乎都重新平静下来,在这个天然的馈赠里与山水同悲乐,与日夜共生息。

  老胡回过神来,他看着门口这位陌生的身穿黑衣的青年人,眼前似乎又泛起那一片无边无际的红色。

      远处的犬吠还在一声声传来,老胡不自觉地握紧了门框,心里直发凉,但只一瞬,他便马上神色如常,微微拱手道:“这位大侠,这么晚了,不知来寒舍有何贵干?”

  不温不恼,仿佛无事发生过。

  有风拂来,扬起青年两鬓的碎发,底下那双看似无神的眼正紧紧抓着老胡的脸。老胡眨巴眨巴眼,见他不答,正打算拱手关门谢客,却见那青年突然眉头一皱,捂住胸前,猛吐了一口血,便朝地上倒去,老胡霎时惊在了原地,他隐约听到青年嘴里飘出了两个字:“救命。”

2.

        眼看他要一头栽在门上,老胡一把接住了他。青年手里的刀应这一撞脱力滑落,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老胡深深地看着那把刀,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他扶着青年的手似乎紧了紧,又很快松开了。老胡扶稳青年,状似无意地扫视了一眼四周——依旧是黑色肆意,空无一人,刀下的血迹停留在原地,远处传来声声犬吠不停。老胡不再逗留,他转身往院内去。

  “丫头、丫头!快,过来帮忙!”老胡招呼着,手上使力架起青年。

  “来啦。”一个红衣少女闻声而出,她似乎刚刚在瞌睡,右手握着一把蒲扇,左手捂住嘴,正泪眼朦胧地打着呵欠。

      “先别熬那些药了,快,过来帮忙。”

        瞅到老胡扶拖着一个人,少女霎时清醒不少,她一把丢下蒲扇,跑过来要帮忙,然而她的手还没碰到人,便被一旁的老胡拍掉了,只听他轻声呵道:“不是这里!这里不用你管......你去打一盆水,把外面清理干净,再把地上的东西收进来。”

  少女看着径直路过自己的老胡,挠了挠头说:“噢,好。”

  说罢,少女拔腿便要走,却又被老胡一把拉住,老胡蹙起眉头紧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却十分和缓:“办好了就直接进来,记得把门关好。”

  少女微微挑眉,还想问些什么,但是老胡已经扶着人走开了。她也不再说什么,转而盯着那个被带入门的黑色背影,似乎很是好奇。

  老胡进入内房,小心地将青年置在床上后,便去点床头和桌上的灯,接着从一墙药柜里取出几个小药罐子和一个药箱。

  那青年安静地躺着,双目紧闭,刚刚捂住胸口的手上此时沾满了鲜血,呼吸轻似无。

  老胡掀开他的衣物,那青年胸前现出一个偌长的斜行伤口,伤口切面十分整齐,无丝毫杂乱之处,老胡只一眼便看出那是刀伤,且伤人者不仅刀法高超,且出手凌厉果决。

      那伤口还在不断往外沁血,甚是刺目,稍白的肌肤上,在左边肩峰处,绘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浅黑色飞龙。

  老胡不禁有些失神,他再次仔细检查了一遍伤口,随即皱紧眉头,朝着青年那毫无生气的脸看去。

  少女将门外清理好,又往外巡视了一圈,确认再无其他后,她快速回屋,把刀好生收在内房外的厅堂里,便去厨房舀烧好的热水要端过来,然而还没等她靠近厅堂大门,老胡就出来了。

  “咦,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

  老胡没有回话,也没有看她。他抬头凝望着漆黑的天际,忽然大笑两无声。

   少女偏了偏头,见他不回答,便自顾踏进门去,这一进,就发现厅里的刀不见了。

   “刀!那把刀不见了!那个人!那个人他是不是被......”少女的声音越说越小,她赶紧跑进内房,却发现里面也是空无一人,窗户大开着,凉风灌入屋内,卷冷了床上的被褥。

3.

  夜深愈静。

  邹醴回到驿站的时候,一个男人正独自在厅堂喝酒,他穿着和邹醴一样的黑衣,桌旁倚着一把弯刀。

        邹醴对行动前大吃大喝没有什么异议,但也不想参与,他正照常往自己房间去,然而男人却开口了。

      “喂,你小子,这么晚了,去哪了?”那个男人甚至没有抬头看邹醴一眼,连手上正在倒着的酒也没有停。

      “办事。”邹醴也没停,径直朝楼上走去。

    “噢?不知你办的什么事用得着自己给自己来一刀?”

      邹醴的一只脚已经往上一级台阶伸出,此时悬在了半空。半晌,那只脚沿着原来的路径踏去,落在阶上,发出结实的一响。

        “与你无关。”

        “嚯,这么说,那个手上有窟窿的老家伙和那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应该也都与你无关咯。”男人一手按住盘子里的肉,肉是新上的,还在冒着热气,但男人丝毫不觉得烫,他伸出另一只手用力地撕扯下盘子里那只羊腿,一脸无所谓地往嘴里送,一边感叹道:“肉真嫩!”

        邹醴停在原地,转头看向他:“你想怎样。”

        “想怎样?”男人抬起头来,回看着邹醴,他的眼神如同刀锋,语气却依旧漫不经心:“你知不知道你今晚这样做会招来什么后果?”

        邹醴也不回避,半晌,他开口道:“他是个好人。”

        “噗!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男人一把丢下手中的肉块,仿佛真的为了验证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用不知是否干净的手指重重掏了掏耳朵,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他眼睛瞪大,从鼻子里喷出一声笑,:“好人?!”

        邹醴没有言语,男人却似乎被这两个字刺激到了。他一手撑着桌子跃上桌面,再看时两脚已经跨到楼梯旁,随后一个翻身便轻巧地落在邹醴身侧。整个过程不过一息之间。

        邹醴默默站在原地,他感觉到男人的鼻息从他的耳边转到他的脸旁,最后又折回到他的耳边,但他没有动身,也没有推开男人,只是任由他鹰一般的目光细细剥开他脸上一丝一寸的皮肉。

        男人死死地盯着他,然而邹醴的神情一如上个半秒,上个一秒,上上个一秒。

        终于,男人放弃了,他哼了一声,耸耸了肩,转身往楼梯下走去:“我知道你小子的武功比我们都高,呜,毕竟是大内第一,高岭之花嘛,但这可不是你为所欲为的理由,”男人转头看着邹醴手里的刀,那把刀刀身普通,却在刀根处猛然长出一根锋利的倒刺:“我告诉你,如果你今晚的事错了,明天清除红莲妖教余孽的行动失败,我们所有人,包括潜入妖教的那位素未谋面却冒着随时暴露身份的危险为我们送信的密士,都将因此送命......你那一句‘好人’,抵得上咱们这么多条命吗?”

        邹醴还未说什么,男人已经回到桌边,拾起了那把倚在桌旁的刀:“妖教就是妖教,哪怕是如来佛转世,只要他入教,他就该死!小子,干咱们这一行最忌心软,好人?哼,去他妈的好人。”

        说罢,男人就要朝外去,邹醴暗觉不妙,但他不能随意和同行动手,于是只是一个闪身挡在了男人面前:“我都知道!我知道,妖教当年魅人心魄,害人不浅,百姓身陷囹吾而不自知,是上面,派下无数黑武士尽心尽力才挽救了当时的局面,还京城一片清明,但......”邹醴说着别过头:“我也不愿再因为无知无畏而滥杀无辜……”

        男人挑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所以呢?”

      “我会请示上面,”邹醴转过来,目光坚定:“如若此次行动失败,取我项上人头。”

      男人的脸这下彻底松弛下来,嘴角不自觉往上提,他看着邹醴,两眼放光:“好。”

4.

        一个时辰前。

        邹醴翻身而起,伤口已经被完好地包扎了,他看着正背对着自己收拾药箱的老胡,开口道:“你明明可以不救我,甚至......”

        听到声音,老胡那正缓慢叠着纱布的手顿时停在原地,但他没有回头,他打断邹醴,喃喃道:“是你吧,果然是你吧……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伤口,一模一样的,长着倒刺的刀。”

        邹醴看着站在灯下的老胡,他的一半身影正隐没在黑暗里。

      “是。难道你不恨我吗?”

      “恨?”老胡像听到什么笑话般低声笑起来:“怎么可能不恨呢。”老胡的声音很小很小,仿若不见,轻飘飘的语气下面好像有慢慢涌上来的苦泪:“我恨你,非常恨,恨你杀了我的儿子,恨你毁了我的想望,我恨你,恨当初那一刀为什么没有落下,恨你为什么要留下我这条老命苟延残喘......”老胡的头越垂越低,他本就崎岖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般颤抖起来。

        邹醴也低下头,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双手上。

      “过往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我都在想,不停地想啊想,我那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儿子究竟做错了什么,要横死在街头,你不知道,我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什么时候能找到你,然后亲手杀了你,为我儿报仇!”老胡攥紧手中的纱布,然后又慢慢松开:“可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我是个医者。医者,仁也,仁者也。我若是真那么做了,真将你杀了,又或是弃今日的你于不顾,那我岂不是也变成了和你们一样冷血残暴的人?我既选择为医,我的这双手就只能是干净的,救人的。”

  老胡也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看了很久,随后用很平静的声音说道:“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邹醴盯着老胡,又垂下眼帘,似是做了什么决定,他飞身而下,拿起他的刀便要离去,却又想起什么,停了下来。

        “明天,你就自由了,别再当红莲教的医官了,和你女儿另寻地方生活吧。”

  说罢,不及回应,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5.

        “那现在怎么办呢?”

   少女跑出屋来,不安地问道。

  老胡叹了一口气,他进屋拿出一封信递了过去,这封信很轻,里面似乎只有一张小纸条:“红叶,最坏的结果可能已经发生了,你把这个给副教主送过去,叫他们快些准备,咱们现在就转移,越快越好!”

  红叶闻言顿时严肃起来,她单膝跪地,双手接下:“是!”

  “你也不用再回来了,我这边自有安排,你不用操心,你就留在那里,听副教主的差遣吧……只是,这么久了,没能医好你肩头的那块疤,是我的遗憾。”

  红叶听罢抬起头,眼里已是满溢的虔诚:“不,教主不要自责,当初如果不是教主相救,红叶可能早就被那帮冷血的黑武士乱刀砍死了......这些日子以来,教主为了红叶已是尽心尽力,不仅时时将红叶带在身边,待红叶亦是有如亲生父母!倒是红叶,前些日子在村外鲁莽行事,险些坏了光复神教的大业!至于那个疤,哼,不过区区小巴掌大,红叶不在乎,红叶只愿永远效忠神教,永远追随教主!”

  老胡看着她,似乎是自嘲般地笑了笑,但他没有再说话,只轻轻叹了一口气,便进屋了。

      黑色肆虐,吞噬了山间最后一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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