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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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岁那年,我刚刚结束了长达八年的远洋生活,从海员的行业里脱离出来。我经营了一家提供网络技术服务的小公司,员工只有我一个人,由于刚开张,订单及业务都寥寥无几。我有幸接到浙商大厦的一家互联网公司的服务器部署业务,在那里认识了周兰兰。

公司的玻璃门敞开着,我没有看到前台,就信步走到一间开着门的办公室询问网络部门的位置,周兰兰正对着电脑整理着文档,由于太过投入,完全没有听到我的敲门声和询问声。当我走近她再次提高声音询问时,她猝不及防地被我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鼠标扔掉了。反应过来后,她先是抬头看我,我看到她的眼睛一亮,随后她又为刚才自己夸张的反应笑得乐不可支。她的笑容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想起一个人,我大学时的女友陆小曼。

在网络部门部署完所有的服务器后,我又设置了部分员工的电脑。当最后部署周兰兰的电脑时,遇到了一些状况,以至于我花了一个小时才完成。在我工作的时候,周兰兰一直陪我聊天,主要是她问我答。她对我的经历感兴趣,得知我曾经当过八年的海员,她表示惊讶。我的工作结束后,整个公司已经空荡荡,我们俩一同走进电梯下了楼,天色已经黑了。

浙商大厦的工作结束后,我本应该在楼下坐上一辆公交车回到我的出租屋,而周兰兰应该坐上另外一辆开往不同方向的公交车。我们本应该就此告别,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在以后的人生里谁也不会记得这次萍水相逢。

周兰兰的公交车到了,她没有上车,我的公交车也到了,我也没有上。我们彼此默契地不说话,肩并着肩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路灯已经亮起来,地上的影子由短变长,又由长变短。我们聊了许多话题,周兰兰跟我说了她的兴趣爱好,她的父母以及童年的梦想,我也跟她谈起了我的童年和我的父亲。

我出生在南方的一个小镇,我尚在襁褓的时候,母亲就不知所踪了。当我开始懂事的时候,我问起父亲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而我没有的时候,父亲总是说:妈妈去国外了,等你长大了就来看你。我问:国外是哪里?父亲就说:国外就是美国,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等她来看你的时候,会给你带好多好吃的,说不定还会带你出国,在那里上学,认识美国小朋友呢。我问:那你去吗?父亲给出否定答案的时候,我就哭着说:那我也不要去美国,我要呆在爸爸身边。此时他就会欣慰地笑我:傻孩子,去美国还不好,别人想去都去不了呢。

我还在吃奶时,父亲在粮站工作。他每天出门上班时,会把奶粉冲泡好倒入奶瓶,把奶瓶塞进胸口的衣服,贴近跳动的心脏,让自己的体温为奶瓶保温。然后将我放进胸前的布兜里,肩上挂着一只军用水壶,身后背有两个包裹,一个包裹里面塞满干净的尿布,准备装上涂满我排泄物的尿布。

当他在粮站称重粮食的时候走来走去,我就在他的胸口摇摇晃晃,这是人间最美好的摇篮,我婴儿时的睡眠也是最为甜蜜的,如果没有饥饿的话,我想我永远不会在父亲的怀中醒来。当我醒来时哇哇一哭,他知道我饿了,就会伸手摸出奶瓶塞进我的嘴巴。我是在吮吸奶瓶和父亲的体温里一天天成长起来的。

在我稍大一些的时候,粮站被撤销了。父亲开上了摩的,他最开始将我放在他身前的车座上,用双腿紧紧夹着我,防止我掉下去。后来把我放在后面的车斗里,我坐在车斗一侧的长条凳上,手紧紧握着铁栏杆,瞪着眼睛看着路边飞驰而过的景物,以及上上下下的乘客。乘客们会逗我,有的说:这个小孩子眼睛滴溜溜圆,真可爱。也有的说:真可怜。有时候父亲开上一上午或一下午的车,不停地拉着客人从一处奔向另一处,好几个小时,我就在颠簸的车厢里坐着睡着了。我睡着的时候,手仍然紧紧握着栏杆,不会掉下去,可是却经常在刹车时撞到栏杆上,以至于鼻青脸肿。后来父亲在车斗上加焊了小棚子,又把车斗前的座位下焊成一个可以容我一人躺下的地方,四周和地上都铺上海绵,这样我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就可以不再撞头,也不怕掉下去了。

我就这样在父亲的车斗里长到上幼儿园,上小学。我的小学跟我家隔着一条马路,斜对面不到五十米远,我每天都背着书包独自上学放学。从我记事起就知道父亲有一个朋友叫老杜,我要叫他杜叔叔。杜叔叔的家也在这条马路上,不过是在马路的尽头。这条水泥路在经过我家门前后,继续向前延伸,穿过一条十字路口,再往前五十米就到了尽头,接下来就是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了。沿着田间小道走上二十米远,才能到杜叔叔的家。杜叔叔的家是一栋孤零零的砖瓦房,墙面粉刷的水泥有些已经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来。据说这个房子也不是杜叔叔自己的,而是别人荒废在那里的,他就住下了。

杜叔叔家还有一个外地口音的女人,不怎么跟外人说话,据说好像是他的老婆,但是后来这个女人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就一直是杜叔叔一个人住在那栋房子里。他家的房子前有一口压水井,每当镇上停水的时候,我就会提着桶去他的水井压水。镇上的小孩都有点怕杜叔叔,我也有点怕他。我打水的时候都是看着他不在家时偷偷跑去。有时候被他撞见,他就会笑嘻嘻地说:小伙子,又来打水啊。杜叔叔每天放学的时候就在我们小学门口支个炉子炕烧饼卖,有甜的和咸的,两毛五一个。我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会叫住我笑嘻嘻地给我一个烧饼。

爸爸有空的时候就会去杜叔叔家,杜叔叔有时也会来我家。他们会喝几杯茶抽几支烟,聊天谈事情。父亲在的时候,我就不怕杜叔叔了。他们聊天的时候我就在杜叔叔的小屋子里到处乱窜。杜叔叔喜欢养花,屋前屋后种着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春天的时候花开了,有红的,有粉的,还有紫色的。还有一种粉紫色的花开得最多,杜叔叔说这花叫紫罗兰。这种粉紫色的紫罗兰花瓣薄而透亮,花瓣上隐隐还透着光晕似的,好看又透着神秘。杜叔叔后来送了一盆紫罗兰给父亲,父亲一下就迷上了这种花。一有空就会拾掇花,给它浇水施肥。据父亲说,这种紫罗兰特别好养,稍微上点心花就不会死。此后许多年,父亲都一直养着粉色紫罗兰,每到四五月份的时候,它就会开出粉紫色的花,散发着神秘的光泽。

后来我考上大学后,父亲非常高兴,跑去跟老杜报告这个喜讯。老杜就羡慕地跟父亲说:老陈,你可好了,以后就等着享儿子的清福了,父亲笑得嘴都咧成了花。父亲打算跟我一起去我大学所在的城市,在那里找一份工作。临走前,老杜来车站送我们,跟我父亲说:记得常回来看看老哥哥。父亲抹了眼泪说:会的,一定会经常回来看你。又指着手里的紫罗兰说:我带着它,就能时常想起你来。

然而,后来父亲一直没再回去看过杜叔叔。

父亲跟我一起去了城里,在我学校附近租房子住,父亲平时就在城里打工。每个周末我都会去父亲的出租屋里,跟他同吃同住,陪着他侍弄花草,说些学校的事或工地上的事,晚上我们父子俩就挤在一张床上,到了周一我就会回到学校上课。我忙于学校的功课和社团的各种活动,与他见面的时间越发减少。也许是觉得孤单,他更加地迷恋起养花养草,尤其喜爱那盆紫罗兰。他为了不让紫罗兰孤单,又养了许多其他的植物,虎皮兰,月季,玫瑰,兰花等等,摆满了整个小阳台。然而其他的植物总是不经养,养着养着就死了,唯独紫罗兰一直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

我上大学的这几年,父亲肉眼可见的苍老了许多。他才不到五十岁,却满脸的皱纹,背也佝偻着,头发花白。跟我同学的父亲们比起来,像是两代人。为了减轻父亲的负担,我在学校里勤工俭学,午饭或放学后会在食堂帮忙打菜,打饭,收拾餐盘,清理餐桌。

在那里我注意到陆小曼,一个青春洋溢,活力四射的姑娘。她十分的漂亮,两颊略带一点婴儿肥,笑起来时两道浅浅的酒窝依恋在她的脸上,久久不愿散去。她把长发在后脑挽成一个发髻,有些发丝从刘海上飘散下来。我经常看到她在我负责的窗口排队,她同身边人说话时,会习惯性地把散落的刘海挽到耳后。她的这个动作让我心醉,我开始暗恋她。但是我的自卑和内向,让我不会主动地接近她,她也可能自始至终都没有注意到我。

我只是一个普通到再也不能普通的大学生,而她是校园里的明星。走到哪里,男生的目光和女生的窃窃私语就会追随到那里。她的家境优渥,父亲是医生,母亲是老师。她是我夜空中最亮的星,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梦而已。

她的追求者无数,经常有人给她送鲜花和礼物,但是她都以彬彬有礼的方式拒绝了。有一个锲而不舍的男生,在她无数次后拒绝后,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破釜沉舟的求爱方式。那一天的午餐时间,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走进食堂,食堂里座无虚席,说话声和吵闹声不绝于耳。那个求爱者就这样手捧着玫瑰在她面前跪下来。

我们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场景感到瞠目结舌,当周围的人反应过来为他的勇敢举动而鼓掌欢呼时,端着餐盘准备落座的陆小曼有些手足无措。她尝试着一手拉他起来,但由于单手无法托稳餐盘无奈放弃了。她有些焦急地对着跪在地上的求爱者说:

“你起来,你先起来。”

人群里有人喊:“在一起!在一起!”这声音带动了所有的围观者,随即响成了一片有节奏的喊声。这声音中仿佛带着催促,催促她快点接受男生的求爱,否则就将充满负罪感。男生在这一片呼喊声中勇气渐足,他抬头说: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

陆小曼焦急地跺着脚,使得周围“在一起”的声音小了下来。

求爱者的神色尴尬起来,但是他仍然说:“你不答应我就一直跪着。”

“你这样让我尴尬,让你自己也尴尬,你不起来,那我走。”

陆小曼要走的时候,求爱者忽然扑到她脚前拉住她的腿,带着哭腔恳求:“你收下花,收下花好不好,求求你。”

“放开我,放开我……”

陆小曼抽不出脚,急得要哭出来。人群里发出奇怪的笑声,女生掩嘴而笑,男生互相看着笑出嘿嘿声。也有不忿的声音:“别死缠烂打了。”

尴尬的求爱者脸色胀得通红,他忽然恼羞成怒,愤而起身把手里的那束玫瑰狠狠地抛在地上,他猛烈起身的动作和摔花的动作,撞到了陆小曼手里的餐盘,饭菜和汤汁撒了她一身,脸上和头发上都是。求爱者扬长而去,陆小曼从惊讶中反应过来,噙着眼泪看着周边的人群散开了,她哭着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

正收拾餐桌的我递给她一包纸巾,说:“我来收拾吧。”收拾完后,我让她坐下来,给她重新打了一份饭。她对我说:“谢谢”,我点了点头。

以后陆小曼再来打饭的时候,都会在我的窗口排队,我看向她的时候,能看到她正看着我对我微笑,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给她默默地打完饭菜,她说:“谢谢!”有一次食堂里的人都快吃完午饭了,她才姗姗来迟,打了一份饭后放好,折回来又打了一份。我看她就一个人,问她:“这么多你吃得完吗?”她微微一笑,说:“两个人吃,你和我一起。”此后她每次都在快结束时来到食堂,然后打上两份饭陪我一起吃完。

吃完饭后,我们有时候会一起去教学楼,或去操场上闲逛。

陆小曼成我的女朋友后,我带她去见过我的父亲,父亲非常的喜欢她,也为我交到这样一个聪明漂亮的女朋友而感到高兴。

我和陆小曼的恋情一直持续到大学毕业,我在一家互联网公司找到一份程序员的工作,而她则迫于父母的压力,回到自己家乡的城市考上了当地的公务员。我们像所有大学里的情侣一样,毕业即分手,我们的感情也算是无疾而终。

临分别前的那天晚上,我们俩手挽手在校园里走到深夜,畅谈着各自的未来。陆小曼抱着我哭泣很久,跟我说:“我依然爱你。”再后来,听说陆小曼嫁给了她们当地的一个交通警察,两个人生了一个女儿,过着幸福的生活。

三十三岁那一年,我正行走在人生的低谷里。父亲身患不治之症,未婚妻也离我而去。为了给父亲治病,我卖掉了房屋,为了照顾父亲病痛中的身体,我辞去了薪水还算优渥的工作。我在医院附近买了一间小铺,白天卖卖东西补贴家用,夜晚就睡在小铺后面用帘子隔开的硬板床上,床边放着洗菜做饭的工具,我平时在这里解决三餐。

父亲不住院的时候,就会跟我一起挤在这个硬板床上。就像我小时候和上大学的时候一样,睡觉前我们会聊聊天。自从父亲生病后,我总是劝他放宽心态好好治病。而父亲有时候会提起我小时候怎样调皮,他提到我刚会走路的时候,有一次趁他不注意跑出门去玩,掉进了家门前的水塘里,他发现我不见的时候,发疯似的到处找,终于发现我漂在池塘上的衣服,一把捞出来,我已经喝了不少水,他抓着我的脚把我倒提起来,按我的肚子,我终于哇哇的吧水吐了出来。当我醒过来的时候,父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扇自己的耳光,然后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父亲说到这里时,总会潸然泪下,说我是天下最聪明可爱的孩子,而他差点不小心把我弄丢了,他责怪自己怎么能那么粗心。

说着说着父亲也总会提到我本该拥有的大好的人生和似锦前程,说到这里,他都会叹气说:“都怪我拖累了你呀,我要是早死了就好了。”我就会怪他乱说话,然后我们父子俩就会久久地沉默不语,黑暗中我看不见父亲的表情,但是我知道他在无声地哭泣。我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就像他小时候拍着我的肩膀哄我入眠一样。

我那时候也会因为父亲的话陷入沉思,是的,三年前,我三十岁的时候,正是我春风得意的时候。我那时候刚升任公司主要业务部门最大项目组的主管,再近一步进入中层领导层也是指日可待。正准备跟相恋一年的女友步入婚姻的殿堂。我用攒下的积蓄贷款买了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正准备跟未来的妻子还有父亲一起过幸福的日子。

然而,父亲的体检报告却像晴天霹雳一样劈碎了我岁月静好的生活。后来做更进一步的检查,医生说保守估计也就剩下一两年的寿命了,积极治疗的话或许可以延长到三年或者更久。因为高昂的手术和治疗费用,父亲本来想放弃治疗,我却毅然决然地卖掉了我刚装修好的房屋。未婚妻在得知这一切后,选择离我而去。

父亲说到这里的时候,会提到陆小曼,遗憾我当初为什么不挽留她,父亲总是说“她是多好的一个女孩子啊。”父亲说她第一次见到陆小曼的时候就认定这个儿媳妇了,用父亲的话说“怎么看怎么喜欢”。我想起来陆小曼刚见到父亲的时候,九十度向他鞠躬说:“叔叔好!”父亲满脸笑容,手足无措地搓着手,不知道怎么好。还是我提醒:“爸爸,你让小曼坐呀。”他才反应过来说:“姑娘,来,坐,快坐……”我嘲笑父亲比我第一次见女孩还紧张,父亲也笑,笑里带着泪。

父亲生病后,我才意识到这些年忙于工作,疏于照看父亲的身体。我留意到父亲苍老得更厉害了,头发都白完了,白色里夹杂着灰色,脸上的皱纹更是深得像沟壑,眼睛也花了,总说看不清东西,耳朵也听不太清楚,对他说话需要提高声音,牙齿也快掉光了,剩下在嘴里没落的也没几颗是好的,他的手粗糙得像是树皮,陈年裂开的口子夹着灰黑的污渍好像怎么也洗不干净。背佝偻着,走起路来三步一停,五步一歇,还总要喘上一阵。父亲其实不到六十岁,看起来却已经像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了。

父亲生病住院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是他养的那些花花草草,尤其是那盆紫罗兰。他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它,我问他这花有什么特别,能让他这么多年还一直这么挂心。父亲说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一眼就爱上这种紫罗兰了,它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人忍不住地照看它,给它浇水施肥。这么多年,父亲已经把它看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看成一个亲人。

我替父亲拾掇花的时候,才发现他养的那些花好多在我搬家的时候丢了,剩下些的也大部分都死掉了,唯独那朵紫罗兰还有着旺盛的生命力,我将它从店铺后门外的墙角里搬出来的时候,它正盛开着粉紫色的花,散发着神秘的光泽,当时正是四月,春暖花开的日子。

我一直陪着父亲积极的治疗,同时也到处寻医问药,经常往返于不同的城市和不同的医院,父亲的生命一直延长到他生病后的第三年,虽日渐萎靡,却依旧在延续。父亲多次希望我别再在他身上耽误更多的精力和金钱了,他说:“孩子,医生说我就能活一两年,你已经尽心尽力的照顾了我三年,爸爸已经知足了,你还年轻,你还有很长的人生需要你去过完,你就别再管我了,过你自己的生活吧。”父亲用他粗糙的手背擦着眼泪,说:“你看你这些年都老成了什么样子,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但我仍然不愿放弃。

直到有一天,父亲不辞而别,没有留下一个字一句话给我。父亲离开前的那个晚上,照例跟我说了许多话,这个夜晚如同之前无数个夜晚一样普通。但是临睡前,父亲问我他的那件西装在哪里,那件西装是他找裁缝专门定做的,准备在我结婚的婚礼上穿,可是衣服做好之后,却一直也没能穿上。我说在箱子里,父亲说:“不会压皱了吧?”我说:“不会,我都叠好了,就算有几条折痕,拿熨斗熨下就好了。”父亲让我把西装拿给他看看,他摩挲着西装,泪眼婆娑的说:“你本来应该已经结婚了,如果那时候结婚了,孩子现在估计都会跑了。”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出门了。我以为他去附近的公园遛弯了,或者去买菜了。然而一直到下午他都没回来。我又等到晚上,他还是没有回来,我有点焦急了。锁上店门,骑着车去找他。我去了他可能去的朋友或同事家里,都说没有看到他。我想到过一个月是我的生日,他会不会去哪里给我挑礼物去了,我担心父亲病痛的身体经不起公交车的颠簸,我担心他会晕倒在哪一个商场,我又一直在各个商场找到深夜。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找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到处都有和他身形相似的老人的身影,他们转过头来,却没有一个是我的父亲的脸庞。

在我失魂落魄回到店铺的时候,想起来已经好久没有照看那盆紫罗兰了,我不希望等父亲回来时它已经死了,那样父亲会伤心的。当我在后门窗台上寻找那盆紫罗兰身影的时候,发现它不见了。这又是一个四月,那盆本该正盛开着粉紫色花朵的紫罗兰不知所踪。

我的父亲不辞而别,带着他心爱的紫罗兰。

我忽然想到他会不会想落叶归根,回到了那个南方的小镇。这个念头于电光火石之间在我的脑子中一闪,我立马抓住它,确信不疑。我恨我自己早该想到的,白白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我买了回家的火车票,火车在第二天的下午两点五十开。

在赶火车之前,我去参加了一场大学同学的十年聚会,聚会的日子一个月前就定下了,恰好是这一天。我本来不会去,只是陆小曼打来电话说,无论如何都想见我一面,恰好那个聚会的饭店离火车站不远,时间也合适,我就去了。

聚会定的是午餐时间,我赶到的时候人都差不多到齐了,已经开始起菜了。酒已经斟上,有人已经在互相敬酒,多年不见的同学们正谈论着往事,觥筹交错声此起彼伏。

我走进门,热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坐了满满两大桌的同学一起盯着门口,他们彼此窃窃私语:“这是谁啊?”

“陈致远!”

“陈致远?怎么老成这样?”

“他爸爸生病了。”

那一年我才三十三岁,老同学们大多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女同学一个个保养得当,无论漂亮不漂亮,都还算年轻。男同学有些有健身运动习惯,宛如当年二十多岁的模样,几乎没怎么变,有些虽然发福了,但是皮肤细腻光滑,显然都是多年在办公室里冬吹暖气夏吹空调,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养出来的。

而此时的我,脸上皱纹已经横生,脸颊的肉开始下垂,头发开始斑白,背也有些佝偻,宛如我父亲当年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三十三岁的年轻人,倒像是一个五十岁的饱经沧桑的中年人。包厢里的声音寂静了一小会,又逐渐复苏过来,熟悉的不熟悉的同学,我跟他们彼此打着招呼点头微笑。他们喊我:“来这里坐……”也有人问我:“你怎么搞成这样,是不是被媳妇榨干了?”笑声轰然在人群中散发开来,空气里又活跃着快活的气息,人们转过身不再理会我。

我在人群中看到陆小曼的眼睛,她的神情怔怔地望着我,说不出是惊讶还是发呆。半晌她似乎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喊我倒她身边去坐。我坐下的时候对她点头微笑,看到陆小曼的眼圈红了。席间,男同学要么谈论着升职加薪,要么谈着股票。女同学谈着丈夫和孩子,化妆美容和保养。他们彼此询问着在哪里高就,约着下次在哪里小聚。他们交换着名片,拍着彼此的肩膀称兄道弟。功成名就的人享受最多的敬酒和寒暄,寂寂无名者则或沉默无语,或冷眼相视。

有人会拍着我的肩膀问我的工作,或关心我父亲的身体状况,得到我的回答后,他们带着或嘲笑或怜悯的眼神看着我,表达两句惋惜的话语,然后转身与他人碰杯去了。陆小曼跟我说的不多,但是她会为我倒上橙汁和饮料,为我夹菜到碗里,好像我们仍然是恋人,就如同曾经在大学里那样。

我要赶两点五十的火车,提前告辞了。陆小曼送我下楼,在门前分别时,陆小曼噙着眼泪,说:

“我不知道你过得这么不好,你给叔叔治病需要钱为什么不找我,我可以借给你。”

我摇摇头不说话。

陆小曼的眼泪涌出眼眶:“我看你过得不好,比自己过得不好还要心疼,叔叔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说:“他怕拖累我,没跟我说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我要去找他。”

陆小曼叹口气说:“他对我很好。”

我说:“是的,他对你很好。”

公交车来了,我跟她挥手告别,转身要准备上车。陆小曼忽然从背后抱住我,她把脸搁在我的背上,眼泪流在我的衣服上,说:“致远,你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对我说,要来找我……”

我头也不回地登上公交车,才发现我已经泪流满面。

我回到那个南方小镇,我长大的地方,我在这里度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如今,它像是被时光遗忘了一样,一切都宛如我记忆中的模样。那个小学如今依然有学生在上课,那条水泥路已经年久失修,不知补过了多少次,但依旧裂缝横生。我顺着路走到家门前,大门紧闭着,父亲想是没有回来。我打开门进去,没有人回来过的迹象。地上墙上家具上都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靠窗户的地方已经开始渗水,玻璃好几处也都碎裂了,屋顶也有破的地方,破陋的地方挨着的墙面和地面都长满了深黑色的青苔。

我走进卧室,那张小床还在那里,童年时我多少次躺在上面枕着父亲的胳膊入眠。如今它孤零零的在那儿,被我们遗忘在时光中。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我感觉到伤感起来,只觉得鼻子酸酸的。一切的迹象都表明,父亲没有回来过这里。

我走出家门,失落地沿着这条水泥路向前走去,走到尽头处,它一如二十多年前一样在那儿戛然而止,前方的田间小道通往的那个破旧的小屋依然孤零零的立在那里。斑驳的墙壁更破了,露出更多的红砖。

但屋子里俨然还住着人,屋前的花草在四月的春天里或含苞待放,或娇艳欲滴。尤其是那粉色的紫罗兰,依旧在那里散发着神秘的光泽。我走到屋前推开门,门开了一条缝隙,门上挂着的锁阻挡住着缝隙开得更大。

我从门缝看进去,桌椅板凳的陈设依旧是似曾相识。当我透过门缝观察内部陈设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我背后响起来:“你找谁呀?”

我回头看到一个年轻人,挑着担子,担子里放着油菜籽榨油之后做成的饼。年轻人看到我注视担子,笑着说:“给花草施肥的,可好使了。”又迟疑地问我说:“你是——陈致远?”

我看着这个年轻人的眉眼似曾相识,就问他:“你是杜叔叔什么人?”

年轻人惊讶道:“你都这么老了——”又住口,叹气道:“唉,我是他儿子,我爸爸去世了。”

我并不知道老杜有个儿子,年幼时,我也从没见到过他的儿子,也没听他提起过。我狐疑地问道:“你怎么会认识我?我不知道杜叔叔还有一个儿子。”

年轻人说:“我小时候一直跟我妈在外地,我爸爸去世后我才来这的,陈叔叔几天前来过我这儿,我想你是来找他的吧。”

我惊喜道:“我爸爸在哪里?”

年轻人说:“他来了之后,说是要还给故人一个东西,把我父亲送他的紫罗兰还了回来,就走了。”

“他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他也没说,他只说,你过几天可能会来这里找他,让我把这个东西给你。”

年轻人说着打开门从里面搬出一盆花来,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紫罗兰,但不是我父亲养的那一个品种,这种紫罗兰盛开着蓝紫色的花,花瓣粗糙而厚重,相同的是,它也同样散发着那种神秘的光泽。

“他还说了什么别的吗?”

“他让你别再找他,这些年,你对他的照顾,他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庆幸这辈子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如果有来生,他愿意还跟你做父子。”

这些话从年轻人的嘴里说出来,就如同我父亲说的一样。我确信这是我父亲的话,止不住泪流满面。年轻人拍拍我的肩膀说:“别哭了,回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我从南方回到我生活的城市,继续经营着我的小店。那些年间时而我会去一些父亲曾经带我去过的地方,我知道父亲仍然活着的希望很渺茫了,可是我仍然心怀着希望,希望某一天可以在一个公园里,一个山脚下,一个公交站遇见他。直到六年后,我彻底心灰意冷地放弃了寻找父亲,我知道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六年后,我的小店因为经营不善也已经入不敷出了,我出让了店铺。这个城市也不再有我留恋的人,我想离开了。于是我带着全部的家当找了一家海事公司,交保证金后,把剩余的存款在银行存了死期。三十九岁的我成为了一名远洋的船员。我什么都没有带,只随身带着我父亲送我的那株紫罗兰。

我像是《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里昂一样,捧着一盆花踏上了远洋的货轮。从此之后八年我都在船上工作生活,只是偶尔在船只靠港之后,上岸采购一些生活用品。这八年间,我随着远航的渡轮踏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马六甲海峡,非洲的好望角,巴拿马运河,苏伊士运河。

奇怪的是,随着我年龄的越发增长,我却仿佛越来越年轻了。我的头发由白变黑,我的皮肤重新恢复了光润有弹性,我的身体又像年轻时一样重新长出了健硕的肌肉。同船的海员都说我“越活越年轻”,问我是不是修改了年龄,说我根本不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活脱脱就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等到八年之后我四十七岁的时候,我走下了这艘渡轮,重新踏上了我曾生活的城市。此时的我完全年轻得像是十八岁的小伙子,有时候我盯着镜子的时候自己都感到惊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生命又焕发了新的活力。

认识周兰兰之后,没多久我们就相爱了。

一年以后,周兰兰说要带我回家见见父母。

那一天我随着周兰兰去了她家里。她的父母听说她跟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交往,是十分拒绝的。然而拗不过女儿的倔强仍然同意她带着我去家里见上一面。

一进门的时候开门的是周兰兰的父亲,她父亲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惊讶了,问女儿:“兰兰,这是你的男朋友吗?”

兰兰高兴地笑着,说:“是的,爸爸,他叫陈致远。”

我听见厨房洗菜的水声停止了,一个声音念叨着:“陈致远?”走了出来。

我迎上她震惊的眼神,我的表情同样震惊。

陆小曼——是周兰兰的妈妈!

那一天的饭菜我食不知味。我对陆小曼谎称陈致远是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我说自己四十七岁的年龄是用来骗兰兰玩的。

兰兰说:“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你说的你有四十七岁,我知道你逗我呢,不过你的故事说得不错。”

陆小曼一直没能从震惊中缓过来,直到吃完饭后,她似乎依旧失魂落魄的样子。

怔怔地盯着我的脸:“你跟他实在太像了,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看到陆小曼眼眶红了,眼里噙着泪水,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我拒绝了兰兰要送我的要求,自己坐车回到了住处。我怅然若失地坐在床上,久久不能平静,我盯着那盆在四月的春天里盛开着的紫罗兰,它开着蓝紫色的花朵,散发着诱人又神秘的光泽,一如我父亲曾养过的那盆粉紫色的紫罗兰。

我的思绪纷乱,我想着周兰兰和陆小曼,又想到了父亲,我想到了杜叔叔和他的儿子。我越想越不对劲,忽然间,我脑海中念头一闪,瞬间明白了什么。那个人,那个年轻人,他根本就不是杜叔叔的儿子——他就是杜叔叔!

当我再次找到杜叔叔的时候,他已经老了,不再是年轻的模样。他的模样像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了,头发花白,牙齿掉光了,眼睛也花了,耳朵也聋了,背也佝偻了,就跟我父亲当年一样。

我质问他:“我父亲到底在哪里?”

他声音苍老,有气无力,用沙哑的声音说:“他死了,死在我的屋子里,我杀了他!我杀了他!对不起,对不起。”

他老泪纵横起来,在他沙哑的叙述中,一切都在我眼前清晰起来。

那粉紫色的紫罗兰,可以吸食人的生命。那蓝紫色的紫罗兰则可以将被吸食者的生命为己所用。但是这花对施予者和接受者之间的生命形态有着较为严格的要求,以至于老杜在多年来只发现了我的父亲及遗传了父亲生命特征的我可以为其所用。

这紫罗兰有着沁人心脾的魔力,让接触到它的人无比喜爱,然后就成年累月的侍弄花,这花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不死不灭,于是就这样,亲手栽培它的人,亲手为它施肥的人,亲手给它浇水的人亲手为它剪去枝桠的人,却被它不知不觉吸食着生命。

开始是我的父亲侍弄花,他极速地老去,后来三年主要是我侍弄着花,我也飞快地老去。直到父亲意识到自己身体的疾病和苍老都是这花造成的,他迫不及待地回到这里,找老杜当面质问。

不需要质问,刚一见到老杜,我父亲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太年轻了,年轻得难以解释。

父亲终于惊惧和病痛交加,倒在了老杜的小屋子里。

老杜感到愧疚,深深的愧疚,父亲虽然不是他用刀剑杀死的,但与他亲手杀死的无异。在我寻找父亲来到这里的时候,老杜将这盆蓝紫色的紫罗兰交给了我。

“我希望用这样的方式补偿你被我偷走的生命。”老杜用沙哑的嗓音说。

我看着他苍老的脸,陷入沉思,生命可以这样补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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