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日
元稹受屈贬江陵
李绛议论服皇帝
唐宪宗即位之初，亲自考核人才。一批中下级官员脱颖而出，显露出与众不同的才华，像元稹、白居易、独孤郁、萧俛、沈传师、牛僧儒、皇甫湜、李宗闵等人，都能坦直地表达政治见解，提出尖锐的意见，希望对国家和朝廷有所助益。其中最突出的要数李绛和白居易。
李绛当时是翰林学士，地位较高。宪宗曾和他谈起：“当前，我的一些谏官，议论朝政，毫无顾忌，信口开河。我想惩罚一两个胆子最大的人，以做效尤，你看如何？”【807.11上又尝从容问绛曰：“谏官多谤讪朝政，皆无事实，朕欲谪其尤者一二人以儆其馀，何如？”】
李绛心里吃惊；皇帝的想法太可怕了，当即谏道：“这不是陛下的本意，一定有奸人从中挑拨，想切断陛下跟臣僚们的联系，才故意制造这种印象的。人臣的荣辱生死，往往取决于天子的个人喜怒爱憎，敢于大胆谏净的能有几人？即使有人敢进谏，也是日夜思索，反复删改，送到陛下面前来的，十分内容丢掉了七分，还有什么尖锐的批评呢？因此，天子应当鼓励谏官大胆说话，还怕他们不敢呢。陛下反而要给予打击，这是箝制天下人的嘴巴，决非国家朝廷的福气。”宪宗听了李绛的这番议论，才算放弃了原来的主意。【807.11对曰：“此殆非陛下之意，必有邪臣欲壅蔽陛下之聪明者。人臣死生，系人主喜怒，敢发口谏者有几！就有谏者皆昼度夜思，朝删暮减，比得上达，什无二三。故人主孜孜求谏，犹惧不至，况罪之乎！如此，杜天下之口，非社稷之福也。”上善其言而止。】
李绛多次进言，说宦官骄横放纵，干预政事，逸害忠良，影响极坏。宪宗不屑地笑道：“这些人哪敢如此？就是想干，我也不会听。”【809.10李绛尝极言宦官骄横，侵害政事，谗毁忠贞。上曰：“此属安敢为谗！就使为之，朕亦不听。”】
李绛解释道：“陛下太自信了，未必能做到。太监宦官，大都缺乏文化教养，从小伺候人，整天察颜观色，随机应变。他们眼界狭小，只以个人利害为标准，不管仁义道德，不分忠奸是非，有利就得意，见利就忘义。得了人家的钱财，可以把盗贼说成清官；要是得罪了他们呢？龚遂和黄霸这样的清官也要说成污吏。他们往往说些含糊不清、模棱两可的话头，挑拨离间，把人心搅乱，让人觉得他们在维护朝廷的威信呢。这些人成天跟着陛下，和风细雨，慢慢滋润，陛下听得顺耳，心里畅快，不知不觉地就相信了。自古以来，宦官败国的很多，史书上说得很清楚，陛下应该清醒些，防微杜渐，不可失去警惕啊！”宪宗没有出声。【809.10绛曰：“此属大抵不知仁义，不分枉直，唯利是嗜，得赂则誉跖、足乔为廉良，怫意则毁龚、黄为贪暴，能用倾巧之智，构成疑似之端，朝夕左右浸润以入之，陛下必有时而信之矣。自古宦官败国者，备载方册，陛下岂得不防其渐乎！” 】
不久，宪宗召元稹从洛阳回长安，走到敷水驿，恰巧有个内侍太监也刚到达。这些人早就忌恨元稹这样的谏官，听说他住在里面，三脚两步赶到房门口，一脚踢开门，又嚷又骂，举起马鞭，劈头盖脑地打。元稹莫名其妙，满脸是血。太监不发一言，扬长而去。【810.1洒南尹房式有不法事，东台监察御史元稹奏摄之，擅令停务。朝廷以为不可，罚一季俸，召还西京。至敷水驿，有内侍后至，破驿门呼骂而入，以马鞭击稹伤面。】
元稹回到长安，求见皇帝。没等他开口，宪宗不管他头上缠着白布，竟冷冷地斥责道：“你在东都，擅自处罚河南太守，法纪难容，暂且罚你一季奉禄，去江陵当士曹吧。”原来元稹是御史，按法律将河南太守房式停职检查，有滥用权力的嫌疑，才吃了这个苦头。至于太监给予他的一顿马鞭，皇帝是不管的。由此可见，宪宗已经堕入宦官的包围之中而不自觉了，李绛的话他是很难听进去的。【810.1上复引稹前过，贬江陵士曹。翰林学士李绛、崔群言稹无罪。白居易上言：“中使陵辱朝士，中使不问而稹先贬，恐自今中使出外益暴横，人无敢言者。又，稹为御史，多所举奏，不避权势，切齿者众，恐自今无人肯为陛下当官执法，疾恶绳愆，有大奸猾，陛下无从得知。”上不听。 】
太监讨厌李绛，整天在皇帝面前进谗言。久而久之，宪宗也不得不信，便把他调出翰林院，去当户部侍郎。过了些日子，宪宗问他：“按照惯例，户部总要向我进贡‘羡余’的，你怎么不交呢？”【811.1宦官恶李绛在翰林，以为户部侍郎，判本司。上问绛：“故事，户部侍郎皆进羡馀，卿独无进，何也？”】
李绛不禁苦笑：“州县官吏盘剥百姓，送给皇帝，是图升官发财，人民早就深恶痛绝。我们户部主管国家仓库，收支都要登记，哪来什么‘羡余’？自然没法给陛下送来了。假如硬要送，也只能从国家仓库搬到皇室仓库，从东边移到西边，这算进贡吗？我不愿跟着前人转，他们错了我还错？”宪宗听得入耳，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811.1对曰：“守士之官，厚敛于人以市私恩，天下犹共非之。况户部所掌，皆陛下府库之物，给纳有籍，安得羡馀！若自左藏输之内藏以为进奉，是犹东库移之西库，臣不敢踵此弊也。”上嘉其直，益重之。】
当时的宰相李吉甫，心胸比较褊狭，小事也要计较。宪宗看出他的弱点，又把李绛升为宰相。一个爱逢迎作假，一个为人耿直，经常发生争论，矛盾不少。【811.11以户部侍郎李绛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李吉甫为相，多修旧怨，上颇知之，故擢绛为相。吉甫善逢迎上意，而绛鲠直，数争论于上前；上多直绛而从其言，由是二人有隙。】
李吉甫把他的亲信元义方提升为京兆尹，李绛深知元义方人格鄙陋，很不同意，派他去当鄜坊观察使。【812.1以京兆尹元义方为鄜坊观察使。初，义方媚事吐突承璀，李吉甫欲自托于承璀，擢义方为京兆尹。李绛恶义方为人，故出之。】
元义方趁着告辞皇帝的机会，挑拨说：“李绛把我调走，是要安插他的同年许季同，陛下不是看到了，现在的京兆尹是谁？就是许季同！”【812.1义方入谢，因言“李绛私其同年许季同，除京兆少尹，出臣鄜坊，专作威福，欺罔聪明。”上曰：“朕谙李绛不知是。明日，将问之。”义方惶愧而出。】
第二天，宪宗问及李绛：“人对自己的同年是不是有特殊感情？”李绛答道：“同年嘛，来自九州四海，同时考取功名，全是出于偶然；相互间的认识了解，是在考试以后，哪有什么特殊感情？”他已经意识到皇帝何以这样提出问题了，接着又说：“陛下觉得我不蠢，提拔在宰相之列。宰相的任务是量才授官，如果某人合适某种职务，兄弟子侄也要用，何况同年？只想避嫌疑，不敢任用人才，是有私心，不是为国家。”宪宗连连称赞：“我知道你不会那么糊涂的。”随即催促元义方上任去了。【812.1明日，上以诘绛曰：“人于同年固有情乎？”对曰：“同年，乃四海九州之人偶同科第，或登科然后相识，情于何有！且陛下不以臣愚，备位宰相，宰相职在量才授任，若其人果才，虽在兄弟子侄之中犹将用之，况同年乎！避嫌而弃才，是乃便身，非徇公也。”上曰：“善，朕知卿必不尔。”遂趣义方之官。】
两位宰相在思想认识上距离很大，经常辩论。一天，李吉甫对皇帝说：“现在天下太平，陛下应当享受作乐了。”【812.3上御延英殿，李吉甫言：“天下已太平，陛下宜为乐。”】
李绛马上反驳：“汉文帝时，枪尖是用木头做的，贾谊还说国家好比放在干柴上，一点点火星就会燃烧。现在呢？黄河南北五十州，法令传达不下去，吐蕃的军队离开长安不过三百里。陛下应当起早摸黑才行，哪能就安享太平？”【812.3李绛曰：“汉文帝时兵木无刃，家给人足，贾谊犹以为厝火积薪之下，不可谓安。今法令所不能制者，河南、北五十馀州。犬戎腥膻，近接泾、陇，烽火屡惊。加之水旱时作，仓禀空虚，此正陛下宵衣旰食之时，岂得谓之太平，遽为乐哉！”】
宪宗点头叹息，事后跟左右人说：“李吉甫专爱献媚，李绛才是真正的宰相。”【812.3上欣然曰：“卿言正合朕意。”退，谓左右曰：“吉甫专为悦媚，如李绛，真宰相也！”】
君臣们又讨论德宗时代的政事混乱的原因。李吉甫认为：“德宗只相信自己，不信任宰相，奸臣乘机拨弄，是根本原因。”【812.3上尝问宰相：“贞元中政事下理，何乃至此？”李吉甫对曰：“德宗自任圣智，不信宰相而信他人，是使奸臣得乘间弄威福。政事不理，职此故也。”】
宪宗不很同意：“未必都是德宗的过失？我当时也在他的身边，遇到大事，那些宰相很少谏阻，怕影响自己的禄位。怎能都归吝到皇帝身上？诸位要以此为戒，是非得失，遇事反复谏净，不可因为我发脾气而不说话。”【812.3上曰：“然此亦未必皆德宗之过。朕幼在德宗左右，见事有得失，当时宰相亦未有再三执奏者，皆怀禄偷安，今日岂得专归咎于德宗邪！卿辈宜用此为戒，事有非是，当力陈不已，勿畏朕谴怒而遽止也。”】
李吉甫又说：“臣子不应当勉强谏阻，这样，天子愉快，臣下安静，不是很好么？”【812.3李吉甫尝言：“人臣不当强谏，使君悦臣安，不亦美乎！”】
李绛立即反对：“人臣应当不顾皇帝的态度，苦口婆心，指陈得失；把皇帝引向错误的道路，跌入陷阱，岂是忠臣的态度？”【812.3李绛曰：“人臣当犯颜苦口，指陈得失，若陷君于恶，岂得为忠！”】
李吉甫又提出建议：“赏与罚，是两件法宝，不可偏废。陛下即位以来，施恩太多，威刑太少，内外士民松松垮垮，应当实行严刑峻法，振作大家的精神。”【812.3李吉甫又尝言于上曰：“赏罚，人主之二柄，不可偏废。陛下践祚以来，惠泽深矣，而威刑未振，中外懈惰，愿加严以振之。”】
李绛又不以为然：“王者的政治，重德不重刑。怎么能丢弃周成王和汉文帝的德政，效法秦始皇父子呢？”【812.3上顾李绛曰：“何如？”对曰：“王者之政，尚德不尚刑，岂可舍成、康、文、景而效秦始皇父子乎！”上曰：“然。”】
十几天以后，于頔谒见宪宗，也劝他实行严刑峻法。宪宗跟宰相们说：“于頔是个大奸臣，劝我效法秦始皇，你们明白他的用意么？”接着，狠狠盯了李吉甫一眼：“这是教我失去人心！还能有别的意思？”李吉甫不觉面如死灰，几天没有说话。【812.3后旬馀，于頔入对，亦劝上峻刑。又数日，上谓宰相曰：“于頔大是奸臣，劝朕峻刑，卿知其意乎？”皆对曰：“不知也。”上曰：“此欲使朕失人心耳。”吉甫失色，退而抑首不言笑竟日。 】
五月，宪宗又跟宰相谈起：“你们都说淮南一带去年水旱成灾，最近御史回来说绝无问题，怎么回事？你们在危言耸听吧？”【812.5五月，庚申（初三）上谓宰相曰：“卿辈屡言淮、浙去岁水旱，近有御史自彼还，言不至为灾，事竟如何？”】
李绛回答道：“我看过当地政府的报告，都说水旱成灾，要求朝廷救济流亡的百姓，但说得很委婉，好像怕受责备似的。难道无病无灾，反而要制造谎言不成？只因御史要讨好皇上，才弄虚作假，说谎话的。应当严肃查处，送进监狱！”【812.5李绛对曰：“臣按淮南、浙西、浙东奏状，皆云水旱，人多流亡，求设法招抚，其意似恐朝廷罪之者，岂肯无灾而妄言有灾邪！此盖御史欲为奸谀以悦上意耳，愿得其主名，按致其法。”】
宪宗很感动：“国家以百姓为根本，听到有灾情，应该马上救济，还能迟疑观望吗？我刚才把话说错了。”随即下诏免除淮南的租赋。【812.5上曰：“卿言是也。国以人为本，闻有灾当亟救之，岂可尚复疑之邪！朕适者不思，失言耳。”命速蠲其租赋。】
当时是五月暑天，大家谈兴很浓，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阳光很燥猛，宪宗的内衣也汗透了。宰相怕他困倦，请他回宫休息，他偏偏要留下来：“回到宫里，尽是宫女和太监，实在乏味。跟大家一起谈论治国安邦的道理，我是不会疲倦的。”【812.5上尝与宰相论治道于延英殿，日旰，暑甚，汗透御服，宰相恐上体倦，求退。上留之曰：“朕入禁中，所与处者独宫人、宦官耳，故乐与卿等且共谈为理之要，殊不知倦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