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认识她之前,我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编号,我的编号是七,所以他们都叫我七仔。
那一期,只有我和五仔活了下来,其他的人都死了。
名字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当她笑吟吟地用笔在纸上写下“冷言”两个字的时候,我觉得那只是她开的一个玩笑。我的主人告诉我,我不需要名字,我只是一个工具,一件武器,名字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可是那天,她说那两个字是我的名字,并且告诉我一个人有了名字,他就是堂堂正正的人,不是谁的奴隶时,我突然觉得,名字也许是个好东西,起码能让她高兴。
可我不能让别人知道。
没人的时候,她会小声地叫我:“冷言,你过来,这个,好吃。”
主人为她准备的食物都是极精致的,有些我见都没见过。我隐在暗中,看着她经常对着一桌子美食发呆,忍不住咽口水。她知道我在,作为影守,我随时待命,守护着她的安全。所以,她会让我替她吃。
我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总是笑着,她笑起来真好看,像是那年,我从死室里走出来时外面开的花儿一样。不,花儿都没办法和她比。
她看着我狼吞虎咽,眼里含着笑,抬起手轻抚着我的头。
“你多大了?十一?十二?”
“十五。”
她有些惊讶,然后沉下脸来。她生气的样子也是好看的,嘴唇轻咬着,眼睛瞪得溜圆,眉毛轻轻蹙着。
“他为什么不给你们饱饭吃?”
她用力地丢了一块肉到我的碗里,我赶紧扒到口中。
“能吃饱,得凭本事,”我含糊不清地答道。
我知道我这个样子不好看,可是对于我来说,好看有什么意义呢?虽然见过我的人都说,好一个漂亮的孩子。
有时候我想,主人会不会有一天杀了她。要知道,她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她来自外面。她来,给蝶姑娘看病,看了很久很久,可是蝶姑娘一直不能恢复。我听伺候蝶姑娘的人说,蝶姑娘其实不是人,是神女。主人喜欢她,所以要把她变成人。我希望主人的愿望实现,这样,她就不会被杀。可我又害怕主人的愿望实现,那样,她就会走。有时候,我也很担心,因为主人对她很好很好,她的脾气却很大很大。我搞不懂,为什么看上去那么温柔的她会有那么大的脾气。要知道,没人敢在主人面前大声说话,更不要说顶撞主人了,可她敢。那天,她和主人喝着酒,下着棋,突然间不知道说了什么,就发起脾气来。她一扬手掀翻了棋盘,将桌上所有的东西,糕点,茶水,棋子,全都掀到了地上。“霹雳乓啷”,我隐在亭子的暗角,看到主人眼中杀意已起。那一刻,我握紧了手中的剑,心“呯呯”直跳。我不知道,如果主人真要杀她,我要不要去救。我救,我就会死;我不救,她就会死。我知道,无论何时我都必须站在主人这边,哪怕他让我死,我也必须以他要求的方式死去。可那一刻,我突然不知所措,我想,如果她死了,我也不要活。
还好,主人很快就平息了杀意,毕竟蝶姑娘的病还没有好,她还没变成人。其实蝶姑娘看上去就是一个人的样子,只是病弱,苍白,看上去不甚清醒。主人是不允许我们靠近她的,她的房间于我们来说是禁地,我只远远地见过蝶姑娘的样子。那天,蝶姑娘的精神似乎好一些,她陪着蝶姑娘在花园里散步,我缩在远远的一棵榕树密枝里,望着她们。她挽着蝶姑娘的手臂,蝶姑娘半靠在她身上,两个人边走边聊。一只只蝴蝶飞过来,绕着蝶姑娘飞舞,好像认识她似的。蝶姑娘看着它们,忽然笑了,就像一阵风吹过花海。
即便如此,我依然觉得她好,比蝶姑娘好。她好,不是因为她长的好看,而是因为她对我不一样。
“冷言,来,吞下去。”
我背着药篓,跟在她身后,她突然停住了脚,把刚采到的一束药草递到我面前。
“能吃?”
“嗯,能吃,而且,非常好吃。”
她看着我笑,她总是这样笑,眼睛里有一丝光,有点坏坏的,好像在捉弄我。我犹豫了一下,她板起脸来。
“不吃算了。”
她给了我一个白眼,垂下手去,药草没落进她的药袋,却到了我的手上。
我吃东西一向很快,眨个眼的功夫整棵草就进了我的肚子,然后我看到她变成了两个、三个、更多个。
她要杀我!
我倒下去,本能让我瞬间举起剑来,可到底没有落到她身上。
我总是要死的,不是死在这个人手上,就是死在那个人手里,与其死在别人剑下,不如死在她的面前。
“奇怪,你倒下去的时候为什么会笑?”
我醒来的时候,她正坐在床边搓着药丸。那些药有股淡淡的清香,特别好闻。
“我没死?”
我“腾”地从床上坐起来,这让我瞬间离她很近。她身上的香味更好闻,比所有花香、药香都好闻。她往后躲了一下,抬起手戳了一下我的额头。
“好冒失的孩子!”
我自觉地往后退去,脸有些热。
“你当然不会死,我又没有下毒!那个不过是让你暂时昏睡的草药。你的身子这么耗下去是不行的,我得给你调理一下。”
她看着我笑着,光就在她身后,她就在光中,或许她就是光吧。
蝶姑娘的身体越来越好了,那天主人叫我,蝶姑娘也在,桌上堆着满满的珠宝,五光十色。这些都是主人送给蝶姑娘的,可蝶姑娘看着它们眼里淡淡的。她随手给了我一个玉镯,她说它叫胭脂泪。我看了一眼主人,主人点了点头,我心里一松,把它攥的越发紧了。
“看什么呢?”
她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探着身子,两个辫子直垂到我的眼前。我吓了一跳,慌忙间从台阶上跳起身来。
“没……没什么?”
我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赶忙把手背到了身后。
“拿来。”
她伸出手,看着我,眼波像水一样漾着。我垂下头去,不想让她看到我脸红的样子。
“什么好东西?难道我还抢了它不成?”
她生起气来,冷哼了一声,转回身去,我着起急来。
“给。”
我忙伸出手去,递给她看。她的一双眼睛顿时瞪圆了,半张着嘴巴看着我手中的玉镯。
“呀,好漂亮啊!”
她一把抓过玉镯,迎着夕阳。光打在玉镯凝脂一样的身上,越发衬得间杂其中的一抹血色红的耀眼。
“蝶姑娘说,这个叫胭脂泪。”
“胭脂泪?”
她回过头望了望我,突然“扑哧”一声笑了。
“你个小鬼头,知道什么叫胭脂泪?这个啊,其实叫作美人面。你看,”她迎着光,指着那玉镯,“这白如凝脂的玉身像不像美人的脸?这玉里的胭红之色像不像美人羞红的脸颊?小鬼,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什么叫做美人面,什么叫做胭脂泪。”
“哦,”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个,给你。”
“给我?”
她有些惊讶,眼睛瞪的越发大了,转而一笑。
“算了,你自己留着吧,这个很值钱的,给我浪费了。”
她把玉镯重新塞回到我手上,拍了拍我的肩,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回了屋。
我站在台阶下,看着她慢慢地关上了房门,又低头看了看玉镯。美人面,这名字真好听。它是她的,一定是她的,我发誓!
如今我已经十七岁了,主人终于派任务给我,他要让我杀人,一大家子人。据说,这家子人总跟主人作对,他们暗中做了很多手脚,联络了好些势力,要取主人性命。主人说,他们若不死,我就不必再回来。他还说,只要我做得了这件事,他就可以满足我一个心愿。我没有别的心愿,我跟主人说,我想要件东西。主人看着我,饶有兴趣。
“你想要什么?”
他问我,我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
“我想要名字。”
“名字?”
“对,名字。”
“什么名字?”
“冷言,我想好了,我就要这个名字。”
“为什么?”
“因为是人都有名字,所以我也要有名字。”
主人“呵呵”笑了两声,他看着我,好一会儿,缓缓说道:“行,只要你把事做成了,我就满足你的心愿,给你名字。”
“好。”
我走的那天是个清晨,她还没起床。最近她心情不好,蝶姑娘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她很想回家,可是主人不打算放她走。前前后后几批人,无一活口,主人不会让人带她走,这些她都知道。她在生主人的气,气到甚至不想看到我。我已经很久没出现在她面前了,虽然我一直守着她。
我站在她的门外,站了很久很久,我很想和她说句话,或者只是看她一眼,但是我知道,这不可能。我从怀里摸出玉镯来,把它轻轻放在了她的窗前。我一定要活着回来,等我回来,我就有自己的名字了。她一定很高兴吧?
我转回身去,走向晨光,每一步都那么坚定。无论前路为何,我知道,我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走到她身边,无论是生是死,我会一直一直站在她身旁,再不离开。
我重伤醒来时已是两个月后,我走出屋子,走到阳光下,主人站在那里。
“你到底还是活了过来,冷言。”
主人看着我,脸上有淡淡的笑意。
“你叫我什么?”
“冷言。”
“我真的有名字了?”
“是的。”
我跪了下去,重重地给主人磕了三个头。
“给。”
我抬起头,一把剑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一把通身血红的剑,仿佛滴着血一般。
“这......”
我看着主人,他抬起手,抚着我的头。
“拿着吧,这是我送给你的。”
“这是?”我接到手中,“噌”地抽出剑身来。
“相思......”
看着剑身上的字,我突然打了一个冷颤。
“冷言,她的血,她的魂,你喜欢吗?”
光照在剑身上,她的影子现在上面。她看着我,盈盈笑着,一如从前。
“她再也不会离开了,多好,就像蝶一样。”
主人张开双臂,一阵风吹来,荡起他宽大的袍袖,无数蝴蝶在那一瞬间从他身上飞了出来。
“这幻术多美啊,冷言,我们竟然都着了道。可是,即使是场梦,我也不希望醒来,想一直一直做下去,冷言,你也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