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全世界都在下雪,雪下了91天。
今天依然,我走在白色的世界里,世界只剩下了白色。
下巴缩进衣领里,目光期许不一样的颜色,得在天黑之前找到能躲避风雪的地方,清晨突如其来的地震又一次把我居住的房屋晃得摇摇欲坠,终于在连续几个月的积雪下的压力下倒塌了。
倒也没有太多可惜的心情,应该说没有叹息的空余,房子不是我的,对于房主我也没有任何了解——走到这里发现没有人,恰好没有住处的两手空空的我随意搬了进去。在三个月前这样的行为是违法侵占吧,可能现在仍还是,只不过没有人能管束了。今早,在感到地震的第一时间我就从窗口跳了出去,房子本来就不高,地面的积雪又深,我几乎没有受伤,但也只是如此——还能行动的身体、贴身穿着的衣服、随身携带绝不离身的打火机,这就是现在我拥有的全部了。
状况又回到了半个月前,流浪到这里的那时,说不上灰心,我想,可能是习惯了。
只在废墟的外层找了点用得上的东西,半块破碎的毛毯,我不敢轻易接近倒塌房子的中心,因为雪地很软,人的重量很可能再次引起二次坍塌,这是实在的经验了,虽然收集食物都在那里——没办法。
不担心没水,现在仍在下的雪就是水,大概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水。
既然这里没法再待下去,我只能找新的住处,幸好是白天,如果是晚上我想我会被活活冻死。没有火可以取暖的情况下只能以身体运动来保持体温,食物也是保持体温的可靠来源,当下最重要的是找到能躲风挡雪的住处,其次是食物,但附近的废墟外围能找到的食物都早被我搜刮走,地震又夺走了全部——尽是遗憾的事情,考虑了片刻,我决定离开这里,离开这几天探察的区域范围。
拂去身上的积雪,和半个月前相比露在雪面上的废墟少了很多,地面的积雪又厚了不少,这样寻找食物就更为困难,扒开积雪这种活不仅是生理上的困难,心理上也……这片覆盖住大地纯洁的白色下所掩埋的,我没有余力想象了。
世界性的大雪来临前我生活的地方是大城市的郊区,没有人说得清这场世界性范围降雪的原因,至少我不知道,地震和大降雪在夜色掩护下一同袭来,在那之前我从没想过社会这个人类的造物是会如此轻易崩坏的东西。
对于自己能够活到今天,我一直觉得是个奇迹。
向前走。
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只是走着,走到哪算哪。
时间概念变得模糊,不知道走了多久,沿途的废墟多了些,建筑的材质比起之前有了变化,我不大拿得准,可能是接近城市中心,到处是残垣断壁,远远能看到倾倒的大楼的影子。
就在附近寻找住处吧,心想着的同时身体稍微轻松了一点。
在这时听到了声音,夹杂在风声里飘来。
愣住了。
像是不远的地方,又像是触及不到天空边缘,但天空是阴暗的,下着雪。
是歌声,人的歌声。
陌生的声音却有熟悉的感觉,啊是了,是因为很久没有听到的关系。身体被歌声吸引,不受控制了一般,走了几步,然后跑了起来。
向着被指引的方向,歌声逐渐清晰起来。
在一处仿佛随处可见的废墟之下,理性警告我不要接近,却很快被我抛诸脑后。
手铲开堆积的雪,开始还有冰冷的刺痛感,很快就没有了知觉。
触碰到了坚硬的物体,歌声就是自此传出,我认出来了,是一部手机,诧异这部还有电量的手机,然后不可抑制的,目光转向紧握手机的手。
纤细白嫩的手,或许是主人原有的肤色,又或许是被冻得和雪一样白。
拨开附近覆盖的雪,雪地里露出一个女孩的容颜,双腿自膝盖以下被废墟的一块横杆压住,浑身僵硬。
叹息的同时感觉到了不快,也许不来是对的。
决定把雪盖回去,虽说在这样的温度下尸体腐烂的很慢很慢,即使没有什么意义,这是唯一能做的事了。
但在触及女孩脸庞的时候,感觉到了微弱的呼吸。
歌声还在回响,听着旋律却说不出名字。
2.
找到了一间倒塌只剩半边的便利店,入口大半被埋在雪下,挖了半米深的雪终于勉强可以进入,下着雪光线并不充裕,在昏暗的便利店摸索寻找可以用的东西,如果不是物资极端匮乏我实在不愿意冒极大的风险进去。
各类杂物零散着,大多都用不了,优先找高热量和易于保存的食物,趁着天还未黑我想尽可能多搬运一些,找到了一个钢盆还有杯面,这让我情绪高涨了不少——今晚久违的可以吃上热食了。
临时的住所是一座破烂但似乎还坚挺的教堂,考虑到不时会有地震,这里既空旷又可以挡风挡雪,还有许多没有受潮的木材可供燃火取暖,实在是个不错的避难所。
我拖着战利品回到了教堂。
向火光的方向走近,和火堆旁的身影对上了眼,女孩已经醒了。
最先注意到的是她的目光,被雪洗涤的眸子里倒映摇曳的火光,披着厚羽绒外套和我留下的半块毛毯,贴身的几件衣服正放在火边烘烤,蹲坐在火堆的她虽然视线向着前方,其实什么都没有注视吧,看到的时候我不自觉这样想。
或许是我的响动惊扰了神游的她,她转过头,对于突然出现的我,她显然没有防备,短暂的错愕之后是警惕。
突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总之先问好吧,虽然不知道是否时宜。
张了张口,却没有如愿发出想要发出的声音,多久没说话了?
手足无措。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就递上刚收获的巧克力。
意义不明。
但在片刻之后,她还是接过,支起上半身,指尖捏住巧克力包装纸的另一端,“谢谢,”她说,没有表情的道谢,但我还是感觉到新鲜。
撕了几页杂志扔进火堆,又放了几块干木块,简单立了个支架,挖了些雪在不锈钢盆子里放在火上,等待雪融化成水然后沸腾。
把收集来的麻布堆在一起,算是床铺了,昨天在居民宅的废墟里找到一条完好的睡袋视情况让给了女孩,本希望今天能再找一条,但幸运似乎没有接连着光顾我。
找了两个塑料杯泡了速溶咖啡,这也是今天在便利店里收获的,在现在的环境下算是奢侈品了,双手捧着滚烫的咖啡,仿佛心都融化了。
递了一杯给女孩,这次她很快接过。
“好久没有见到人了,都快忘记怎么说话,”女孩啜了一口咖啡,“刚才好像脑子被冻住了,不知道里面是不是也冻实,嗯……这里是教堂吗?”
我不可置否耸了耸肩。
“我记得地震震倒了房子,我没来得及逃出去被压住,是你救了我吗?”
“身体感觉怎么样?”虽然声音有些嘶哑,但终于能说话了。
“还好,只是……”她敲了敲腿,膝盖以下的双腿,“没有感觉了。”
我说我发现她的时候她被压住双腿,又睡了一天一夜,我说双腿没有知觉只是暂时的,休息几天就能动了,我说的很快又很坚定,像是为了打消她的疑虑一般,我为自己的行为吃惊,事到如今我竟然还有安慰他人的能力。
女孩的反应很平静,不符合她外貌年龄的冷淡,过于冷静了。
“谢谢,”她说,“谢谢。”又说了一遍。
我把找到她的过程叙述了一遍,说到手机的时候她拿出放在一遍的手机,开机,手机的电量已经不多了。任何电力在现在都是弥足珍贵的,从前没有注意到,电对于现代社会的意义。
“一直是当手电来用的,之前有一个手摇的充电器。”
“可惜了。”
“电量用完后就是彻底的废铁了,可以的话哪怕一盒火柴我也愿意交换。”
“这里也没有信号吧。”
“最初几天是有的,不过那也是两个半月前的事了。”
文明衰退的速度大概是谁都没有料到的,世界范围的大降雪,强地震,火山爆发,沿海地区被海啸侵蚀,几乎所有的自然灾害以难以想象的强度骤然爆发,地磁场的混乱让无线技术陷入瘫痪,电力也无法使用,现代技术完全无力应用。世界逐渐安静,只剩下无止境的降雪和时不时的地震。
“好像这个行星死去了,”女孩说,带着一点笑容,“你看,纯白色的葬礼呀。”
行星的死活我不了解,我只知道自己得努力活下去。
用不锈钢盆子煮了面,充斥全身的热量给了我活下去的实感,看向女孩,她的表情却带有辛苦。
“不舒服吗?”我问。
“嗯,不要紧,久违吃到了美味,大概我的胃被生冷的食物给惯坏了。”说着玩笑般的话,之前的交谈让我们熟稔了一些,于是她语气多少变得轻快。
“之前是一个人生活?”
“之前?多久以前?”
“就是灾难日后。”
我把灾难开始的那天称之为灾难日,也就是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啊,开始不是一个人的,有可靠的人、也有强大的人……现在只剩我了,明明我是其中最有可能死掉的那个,该怎么说呢?幸运一号?”
“很辛苦吧。”
“嗯是挺辛苦的,但意外的发现自己竟然也能习惯,人类就是这点很了不起;人多了食物就紧张,毕竟食物有限嘛,说不定反而一个人比较容易活下去。”
在无法从事农业生产的现在,食物来源只能依靠过去的生产的产品,在废墟之上苟延残喘,多活一天是一天。
“你呢?不说说你的事吗?”
食物的热量,火焰的温暖,还有白天寻觅了一天的疲惫,聊着的同时感觉到了困意,我养成了天黑就睡的习惯,体力能节省一点是一点,在这个世界,所有本以为取之不尽的东西都成了有限的资源,而生存的依靠就是占有资源的多少。
我想尽快结束话题,而且……我不喜欢聊自己。
“没有什么值得说的,睡吧,早点把伤养好。”说着同时我躺了下来,做了个晚安的手势。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想说的话直到最后都没有说出,点了点头,她缩进睡袋里。
我知道对于一个睡了一天一夜,此时全然不会有睡意。
可我没必要体贴他人的感受,救人是一回事,温柔是另一回事,在这个随时死掉都不奇怪的世界里,想要活下去就不得不抛弃从前视为珍贵的东西。
听着火焰的燃烧的噼啪声,浅浅入眠。
又是一个没有梦的夜晚。
3.
虽然一直在下雪,但也不是一点变化都没有,比如在夜晚接近凌晨时雪是最大的,风也强劲,外出活动基本不可能;而越接近正午风雪就越小,在正午的时候虽然仍飘小雪,但透过厚重的云层还是能感受到些许微弱的阳光带来的温暖。
即使偶尔有例外,总的来说,正午是天气最好,能见度最高的时间段。
我就是在正午看见那个难以名状的存在。
是远方的一个黑影,像是矗立在大地的笔直柱子,一直延伸到云层,消失在看不见的天际。
马上又起风,雪大了些。
等我再次从一堆废墟里钻出来时,已经看不到那不可思议的景色了。
回到教堂,看到女孩正试图用一块木板堵住墙上的漏风口,她双腿还没恢复知觉,仍不良于行,上前搭了把手,我有说过不需要病人干活,可她坚持不劳动者不得食。
晚餐是一杯咖啡,几块饼干,两个马铃薯。杯面在昨天吃完了,咖啡是最后的,饼干和马铃薯所剩不多,三条巧克力是最后的应急食品。
今天收获也是零。
来到这里除了第一天和第二天,我再也没找到能够吃的食物。不仅是食物,药品也没有找到,即使是简单的感冒药在现在是能救命的,我们经受不起哪怕一场小小的风寒,任何疾病对于我们都是致命的,我们没有能等待身体自愈的空闲。搜索过超市和一些还未完全倒塌的居民宅,有明显被洗劫过的痕迹——能带走的东西全被带走了。
“你来之前这里曾来过一队人,人数不少,大约在三十到四十之间,他们把附近搜索了一遍,带走了大部分的物资。”
“多久前?”我问。
“唔,有半个月了吧,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他们在这里呆的时间很短,大概只是稍事补给。”
“他们去哪了?”
“黑塔,他们目标是黑塔。”
“黑塔是什么?”询问的时候,正午看到的天边的黑影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你想看看吗?”
女孩注视我的双眼,在她的瞳孔里我见到了不曾见到的光。
第二天我依照女孩的建议暂时停止寻找物资,她说要去一个地方,我背着不能自由走动的她,因为体格的差异倒也不会太累。
“之前就觉得你的力气很大啊。”
对于她的称赞我稍微偏过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还不大会和人相处,伏在背后的她抓了抓我长到肩膀的头发。
“真不方便呢。”
“你说什么?”
“不知道还剩下多少理发师活着,我的头发不曾有这么长的时间没打理过,你讨厌理发吗?我从来都是找熟人理发的,我完全不能接受陌生人拿着剪刀在自己头上摇啊晃啊,会感觉很不安,你理发的时候就不怕吗?”
“不清楚……父母说的时候就去剪了。”
“哦,你和父母一起生活?”
“……”
“好、好,我不问,”女孩伸手越过我的肩,手臂擦过耳侧的地方微微有些发痒,“走那边。”
顺着她指引的方向我们走进一幢大楼,或许是材质坚固和结构稳定的关系,几经地震但这幢大楼依然挺立,虽然楼梯不好走,稍微绕了点路,我们登上顶楼。
几盏大型远照灯上积了厚厚的雪,也不知道能不能用,走到大楼的边缘,放下女孩;这里是附近现存最高的建筑,也是视野最好的地方。
正值接近正午的时间,天空飘着小雪。
于是又看到了,和与预想中的一样。
“看,那就是黑塔。”身边的女孩说。
灰茫茫的天空和覆盖雪的大地连成一片暧昧的分不开彼此,在那片灰色之中唯独那黑色以无比引人注目的姿态宣告自己的存在,通体的漆黑色直入昏暗云层,怎么看都不像自然的造物,是塔,黑色的塔,咋看仿佛在不远的地方,然而又仿佛在遥远的天边——难以判断距离。
“你觉得那座塔是什么?”我问。
“是希望。”
“希望?”
“巴比伦的通天之塔!”
那里,或许有幸存的人类,女孩告诉我。
充满诱惑的声音,我看向天边的黑塔。
“你说之前的那队人去了黑塔?”
“那个领队是这样告诉我的。”
“你想去?”
“你不想去?”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
女孩沉默了,就像最初和她交流时的沉默,但不同于那时的是现在的她就在距离我仅一步的地方,但就是这一步,我觉得或许无比遥远。
她低下头,过长的刘海遮挡了双眼,我看到她用力咬起嘴唇。
“他们……他们杀了我的同伴。”
无言。
我想我应该道歉的,但最终我都没能道歉,我不知道该怎么道歉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道歉,讨厌的回忆——这样的世界里无论谁都有。
知晓这个世上还存在莫名的东西,但对于我们的生活没有实际上的改变。
当然没有去那个什么黑塔的打算。
正体不明的东西,不知道实际距离,方向也不明确,路途上有太多未知,有不便行动的人……不去的理由满满都是,想要活着不得不做最谨慎合理的选择。
只是偶尔,那漆黑的影子像梦魇一般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今天食物减半,明天再一半的一半,即使这样后天我们也只能喝西北风了。”晚上,女孩这样对我说。
尽管已经很节省了,但食物还是即将告罄,我决定明天把搜索范围再扩大一半,但这意味着我可能很难在天黑之前回来教堂,而天黑之后还在外面行动无疑是很危险的,这点不仅对我,对女孩也是——她现在的情况是没法一个人生存的。
人数增多,食物的需求也变大,虽说大多都是我吃的,女孩的胃口一直都不是很好。
活力,这个词对于现在的世界应该很奢侈吧。
“身体没事吗?”
“没问题。”
虽然女孩总是回答我没问题,可实际上她的身体很虚弱,有一次还因为贫血晕倒过,维生素的缺乏导致身体抵抗力低下,而维生素又是人体不能生成只能通过食物摄取,在不能种植果实和蔬菜的现在,维生素片是最靠谱的选择,在来到这里前我倒是有一瓶,当然,因为地震的关系拿不回了,但愿能尽早找到药店。
今天也是一早就出发,忙忙碌碌。
夜晚降临的很快,总是不知不觉中又是一天。
因为是没有去过的地域,迷路了,来回的时间用多了些。
我想如果不是在黑夜里远远看到了火光,在路上浪费的时间会更长吧。
教堂着火了。
飞速跑进火灾现场,优先找到了女孩,她见到我便一脸惊恐往我这边爬,着火的区域很幸运还未蔓延到女孩身边。把碍事的东西都踹开,一把抱起女孩,教堂很高,墙壁又是钢筋混泥土,着火的是木质的地板还有长椅,跑动的时候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想不到还能在这冰封死寂的世界里饱尝炽热的温度,女孩大概是吓坏了,她紧紧抓住我的上身,轻盈的她像是人偶一样仿佛随时都会损坏。
对不起、对不起……直到我把她放在外边的雪地上,她还在不住的道歉。
我转身跑回燃烧的教堂,这次是为了物资,能救多少是多少。
搬到了临时的避难所,离教堂不远的地方。
“对不起……”
“怎么着的火?”
“对不起……”
“受伤了吗?”
“对不起……”
女孩只会失魂道歉说对不起,不能好好沟通我不禁开始烦躁,大火几乎烧光了所剩不多的物资,我只抢回了睡袋毛毯和一些方便携带的食物——其实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
生气归生气,还是得考虑接下来怎么办。
“我们得换个地方。”这似乎是必然的选择了。
这次她终于有了反应,“去哪?”
“不知道,哪个方向比较好?”
提问后的瞬间我们都沉默了——大概我们想到了相同的答案。
但我在第一时间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黑塔不行,不安定的因素太多,”我说,“而且我们连方向都找不到。”
只在正午的时间能看到黑塔的方向,但时间还是太短暂了,在白茫茫的雪原里没有指标很容易迷路,地磁混乱的现在也不知道指南针是否有效,况且我们还没指南针呢。
“有切确的目标总比没有好。”
“那也不该是不切实际的目标。”
“可我们也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朝那个方向不行吗?找到合适的地方就留下也行啊。”
在那正午后我和女孩都没有提起黑塔,她明白我是不会因为一个虚幻的目标抛弃当下实在的生活,虽然她没说,但我知道她是想去的。
完全不能理解她的想法。
“都说找不到方向了。”
“有的,”女孩支起上半身,似乎又有了力量灌注进她弱小的身躯,“方法是有的。”
又回到了那天看到漆黑之塔的大楼,在相同的时刻。
在正午来到前完成了搬运的准备,用身边的素材做了简易的雪橇,放置了一块横板,雪橇前端放置物品,后边是女孩的座位。然后背着女孩去了大楼,在她的指示下接通了几条线路,又去了大楼的配电室进行了几个我看不懂的操作。
顶楼,清除了一盏远照灯上的积雪,根据她的指令调整了位置。
向着黑塔的方向,女孩伸出手,按下。
橙色的光笔直地指向远方,炙热的炫目的光,即使在白天也能目视到,这个阴沉的世界里启明的光。
洞穿无数的风雪,仍旧延伸至前方。
在光的尽头,是那个被她称为希望的巨塔。
我凝视眼前的光景,就这样久久站立在原地。
“只为活着而活着,不辛苦吗?”女孩问我。
不知道,或许是辛苦,我不太清楚,我很迟钝,即使辛苦我也感受不到……只是,这股自心里踊跃出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是什么?
“你为什么想去那里?”
“因为它就在那里。”
啊,就在那里,所以要过去,在心里的某处不以为然、不以为然,但是去哪里,一个明确的目标,这似乎还是我在这世界里第一次拥有。
此刻起,我预感到我们会有漫长的旅途。
4.
“你有想象过那座塔的构造吗?”
女孩坐在简陋的雪橇上问我,那时正值午后,天气还算不错,在前方拉着雪橇的我一时间没有意识到她在和我说话。
大概冰冷的风把感情吹的麻木了。
“不清楚。”
“你就不能想象一下吗?”
“想不出。”
“那可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啊。”
“我知道。”
“好吧、好吧,”女孩叹了口气,“从最基本的问题开始,你应该不会觉得那是自然的造物吧?”
我肯定了她的提问。
“但也不一定就是人类建造的,说不定是神啊、外星人啊或者未知生命造的呢。”
不不,没这可能吧,完全没想过神外星人未知生命什么的。
“之前,在灾难来临前是没有这座塔的,这点一直生活在附近的我可以保证,为什么突然就出现了呢?而且说回来,你觉得人类有这样的能力,在社会一片混乱的情况下造出高埃菲尔铁塔数十倍的建筑?好吧,就算人类比我们想的要了不起的多,那也有问题,为什么建在这里?不是在科技发达人口稠密地形最合适的地方,而是在普普通通的这里?抛开这一切不说好了,从时间上看塔的出现显然和这场灾难有关,但这反常的超乎认知的灾难是怎么回事?我们完全不清楚,既然有超科学超现实的事发生了,我觉得即使出现神、外星人和未知生命也不奇怪。
“你不能接受我的观点吗?”女孩问。
“你的想法太浪漫了。”我回答。
“好吧,那就说现实点的,你注意到那座塔高度超过云层了吧,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是生命哦,地球上生命最大的能量来源是太阳,而如今世界这样死寂是因为长时间没有正常照射阳光,下雪的云层不仅让世界的温度下降也隔绝了阳光;如果那座塔高度超过了平流层也就是在云层之上,那么能毫无阻碍沐浴到阳光,有了阳光就可以从事农业,也就是说食物的来源有了保障。
“然后塔的颜色是黑色的,而且是非常深的漆黑色,黑色能最大程度保存热量;不仅如此,在这个白的过分的世界里黑色很醒目,如果附近的人见到不会去吗?远一点的,像我们不也在往那边走吗?至少我认为会起到相当程度的印象操作,那座塔在吸引幸存者前来。”
“那座塔很大,以至于我们远远地就能看到,又经过那么多次地震也仍旧安然无恙,那里有足够的安全的空间,在这个被灾难侵蚀遍体鳞伤的世界里,那不就是能容纳人类大规模的避难所吗?
“有了人,有了食物,有了足够的安全的空间,还有没有完全消失的现代文明,所以那里一定会建立起某种社会结构,而秩序进一步保障了人的生命安全。
“所以我对那座塔的推测是这样的:有组织预测到这场全球性的灾难,事先做了大量的准备,于是在灾后迅速建立起……或者在灾难前就建立好了只不过用某种方法隐藏了起来,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毕竟我们只是普通人,我们接触到的世界不会是全部的世界;而且塔的数量不会是唯一的,我们现在去的只是其中之一,离我们最近的避难所。”
女孩说的这些都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她的观点很有说服力,而且只是远远眺望到黑塔就有相当的推测……但对于她我没有感到太多意外,能活到如今的不是幸运异常眷顾着就是有超常的能力,她没有我的体力,但在洞察力和知识方面她是远超我的,这点在之前的大楼我就充分领略到了。
她和我简单说过那幢大楼有独立的发电机而且也还有燃料剩余,我原本想取出一点柴油,但考虑到在室外会冻上就放弃了。
我不想询问她的过去,就像不希望她了解我的过去。
她的知识在如今难能可贵的重要,相互依靠活下去,这就是我们现在的相处方式。
这样就好,光是活下去这点就已经让我精疲力尽。
“照你的分析,建造这座塔的组织似乎对人不算友好啊。”我讽刺了一句。
“是考虑到会混乱的关系吧,毕竟突然说末日要来了……而且就算避难所造的再大能容纳的人数也是有限的,万一处理不好,可能连避难所都会面临困境……”
我知道的,道理都懂,只是,有太多太多的人死去了。
已经能够接受人类在眼前死去,心就像正在刮的风一样冰冷。
“能在这样规模的灾难下活下来的人素质相对常人要高出许多,无论是健壮的身体还是知识在现在都是很珍贵的,这样对于避难所的社会秩序建立是非常有利的。”
是啊,说的很对。
闭嘴——这样向她吼了,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发火。
态度恶劣会引起关系僵化,想要避免的事,尽是不合理……
“我只是分析了实情嘛。”她的声音充满委屈。
在她看来我突然发起脾气,事实也正是如此……想要道歉,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讨厌的气氛一直维持到夜晚的来到。今天沿路找到了些许食物,晚餐比起前几天丰富了不少。
还是她先向我伸出了和解的手。
“这个吃不下呢,给你吧。”
“不用,你吃吧。”
“嘿嘿,我是想吃啊,不过肚子会向我抗议的,你又要拖行李又要带我,要是你累倒了可不行。”
女孩把只吃了几口的午餐肉罐头递给我,她一直都吃的很少。
比刚见面的时候还消瘦些,但精神似乎高涨了许多,是因为向着那座塔的关系吗?
休息的时候,她提议和我公用一个睡袋,挤在一起睡会比较温暖,她说。
没有床铺的我垂涎那个睡袋很久了,而且对于她的好意我想不应该拒绝。
温暖,独一无二的温暖,只有人才能带来的温暖。
突然想起了过去,想起了家人还在的时光,有点伤感。
没有哭,眼泪早就流完,我已经不会哭了。
“喂。”背着女孩,我出声叫她。
“嗯?”她还没有睡。
“白天的时候……你说的对,去那座塔的决定或许是正确的,我现在更有信心了。”
“嗯。”
目光瞥向窗户,漏着风吹进雪花的同时也看到夜空里那耀眼的橙光,向着那个方向,笔直走就好了,需要的时候,她会告诉我怎么做。
安心了许多,我闭上眼。
明天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5.
“到了那座塔后你最先想做什么?”女孩问我。
“先找份工作吧。”我把手里装有维生素片的瓶子递给她,她有说过避难所不大可能流通货币,多半是以劳动来换取物资。
“哇,好认真的现实主义者。”她接过瓶子后看了看标签,接着倒出几片含在嘴里。
“你呢?”我继续在药店的废墟里翻找。
“我嘛,可以的话我想先洗个澡,然后在阳光下好好睡个午觉。”
“很好啊。”我随口应付。
女孩没有了响动,回过头,发现她正一动不动盯着我。
“怎么了?”
“你其实长得很不错呢。”
被称赞了,但也有可能是讽刺。
不过心情不错,就没在意了。
今天的收获颇丰。
先是食物,找到了不少食物,不仅是饼干、膨化食品,还有高热量食物和肉干,甚至在一所居民宅里发现了储存良好的低筋面粉,女孩准备做一些淀粉干粮,要是有鸡蛋和砂糖还能做蛋糕呢,我不知道她是没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其次是一些生活用品,火柴、水壶、新的打火机,还有一些零碎的东西,但考虑到不可能全都带走,我们一起斟酌了好久选取最重要的;最后我们发现了一家药店,收获了寻找已久的维生素片还有一些营养剂,尽管已经筛选了多次,要带走的物资还是堆得玲琅满目。
我一度打消了留下来的诱惑,虽然物资丰裕了许多但终有一天会用完的,等到山穷水尽再放手一搏还不如趁早准备好离开——我听从了女孩的建议。
不仅要为今天打算,也要做好明天后天甚至更久之后的计划,她这样说了。
可惜没能找到第二条睡袋。
不过睡在一起挺温暖的。
“愿意和我聊聊这场灾难吗?”夜晚,围坐在篝火旁,抱着双腿女孩问我。
我应了一声,同时把切碎的固体酒精取出一小块丢进篝火里,火焰猛地升腾很快又平静,虽说是聊天我想我也说不出什么建设性的话,多半都是她在说。
“我觉得这场灾难预示了一个现象——这个行星死了。”
“哦。”
“哦——这就没了?喂你怎么不多表示点惊讶,我是说行星死了啊,是星球的死亡哦,太阳系第三行星地球dead,你至少也要用上祈使句的语气啊!”
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被非难,她之前说过类似的话,白色的葬礼什么的。
“知道了,不应该在这方面对你有期待的,”她像是表达自己的失望叹了口气,“我说的死亡是一种缓慢的冷死亡。”
女孩盯着因为听不懂又没有特别兴趣所以在用碎布条编织绳索的我。
放下工作,正对着女孩。
“你说。”
被白了一眼。
完全不在意。
“我不知道这样解释对不对,我想三个月前的一系列灾难很地壳运动有关,世界范围大规模的火山爆发引起了一系列灾变,最后结果是地幔的岩浆凝固、不流动了。
“某些情况可能和熔岩已经凝固的火星相似,先是全球的火山爆发大量的火山灰进入大气遮挡阳光,接着地热消失了,全球范围温度开始下降,空气里的水汽遇冷收缩在空间层较低的地方凝结云层然后降雪;而火山碎屑构成的化学物质增加了大气硫化物的浓度,造成大量的降水或许还有冰川融化让海平面上升,结果就是灾难开始时的大海啸;熔岩完全凝固前时不时会有地震,而凝固后地壳虽然不会有大运动但会有地区性的余震,你看,最近的地震远没有几个月前那么频繁了。
“虽然相似的的情况在历史上不是没有过,但这一次恐怕不行了,又是一个冰河时代呢。
“生命能量的最大来源是阳光,所以地热消失后地球上的生命不会一下子死绝,接下来行星可能会进入漫长的冬季,等待大气的结构进一步破坏,然后所有星球上的生命才会彻底灭绝……这个世界已经死了,我们只是生活在死狗身上的虱子,虽然在尸体腐烂崩坏前已经足够虱子们生活繁衍几代就是了。”
得出了结论的女孩把头埋进双臂里,沉默了许久,她才重新抬头。
“喂你、你喜欢现在这个世界吗?”
“难道你会喜欢?”我反问。
“我从前是喜欢雪的,我不知道一直下雪竟然是这么可怕的事,雪很美丽,这个死掉的世界真的很美啊。”
但美丽却是致命的,玫瑰带着刺,艺术又往往是疯狂。
“人类不能离开这个星球吗?”我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你是说要抛弃地球?”
“如果这是唯一活下去的方法。”
“地球对于我们就像是母亲。”
“可孩子总有一天会离开母亲。”
又是一阵沉默。
“你说得对,离开才能活下去,但可能来不及了……嗨,我们干嘛要谈论这个。”
第一次聊起了那么遥远,和自己切实不相干的话题,为什么?虱子只有短暂的生命,把那段时间过完才是要紧的事。
我没有看向外边,但我知道依然下着雪,好像永远不会停,不会化的雪,在那厚重云层之上,是我们久不见到的群星,就算这个行星发生再大的事,那些星光也和我们不相关只顾散发自己的光。
不仅是阳光,去那座塔上能看到久违的星光。
我是不在意的,可我想,女孩大概会高兴吧。
6.
这天,我们看到一对冻死的情侣。
他们看上去还很年轻,相依在雪地里。
寒冷似乎把他们化为永恒了,怎么说呢,已经僵硬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痛苦,我想扒下他们的外套,但被女孩阻止了。
不明白。
隐约在女孩的表情里看到向往。
果然还是不明白。
见到有人死去总归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心情变忧郁了。
“或许这也是种幸福呢,”女孩坐在雪橇上说,“哎,如果我死了你也会这样抱着我吗?”
“不会,我会把你丢下。”想了想,我老实回答她。
“这时就算是安慰我也要撒谎说会啊!”女孩嚷了起来,就在我准备顺她的意说的时候却又被她打断了,“要是你现在真的安慰我我会更伤心的哦。”
不用张口真是太好了。
我们逐渐走出了城市圈,接着就要迈向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岭,不过说回来现在无论哪里都是人烟稀少甚至人迹罕至——人都死光了,在无法抵御却又不带恶意的灾难里。
没有恶意这点真棒,我想,至少很公平。
走出城市圈前仔细搜索了附近的废墟,收集了能带走的所有物资,这样即使在城市圈的废墟外也能活上一段时间。
地震改变了地形,地磁场又混乱,我们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向黑塔的方向前进。
天上橙色的灯光还在指引我们。
女孩说她也不知道那盏远照灯能照明多久。
又是不安定因素,但内心似乎没有过去那样抗拒。
过去是什么时候?遇到女孩前吗?
不懂,继续走着,目光眺望远方的黑塔,现在正是能看到的时刻,依然是立于天地间的黑影,像是在不远处,又像是在遥不可及的地方。
真的有接近吗?我忍住不问女孩,因为我知道,她也没有明确答案。
我们是命运的共同体,绝境的世界把我们挤压在一起。
明明一周前自己只相信自己,决心靠自己活下去……不,这点现在也没有变。
为了驱逐莫名的烦躁,我思考起其他事。
想到了那对冻死的情侣。
其实我没觉得他们是情侣,但女孩硬要说是。
回忆起他们依偎的样子,突然冒出了微妙的不安。
“有件事我有些在意,是关于早上见到的那对情侣,”女孩的声音没有玩笑的意思,“他们为什么死在那里?”
只是及其寻常的冻死,但如果说奇怪的地方——位置。他们靠在废墟边的石壁上,雪已经盖了很厚,如果不是女孩察觉到形状的奇特恐怕他们仍在不被打扰的安眠中。
至少死去有三到四天——时间是我们打开远照灯后。
“过去一点就是城市的废墟带,那里有丰富的物资,他们为什么没有去那里?”
“是做不到吧。”我想到,那时完全没有看到除他们以外的其他东西,食物、工具,为了活下去必要的各种东西,“装备,他们没有装备。”
“装备去哪了?”
没有装备,没有的原因?
用完了?被抢走了?在这样的世界里最大的敌人,我想到了人类。
但这样也有奇怪的地方,位置,这个问题没有解决。
他们从哪来的?
“如果和我们是相同的方向,不会找不到物资。”
那么他们是从另一边来的?
思绪到这里停止——被打断了。
异变,不知道在何处响起了声音,自然却不详的声音,毛骨悚然,我想起来了,这是冰裂开的声音!
“不行,快跑!”
几乎在女孩喊的同时我飞速拉起雪橇奔跑,不考虑体力的预留,本能告诉我不要思考——全速跑。
不详的声音接近了。
“不行!不行!不行了!放开我你先……”
她的话都还来不及听完,感觉先于思绪察觉到自己失去了平衡,踩在脚下的平面倾斜了,柔软的雪下隐藏的危机,现在见识到了。
彻骨的冰冷还有沉重,针刺进我每一寸皮肤,身体突然变得陌生,在失衡而坠落前最后一刻,看到了同样坠落的她。
冰冷的水呛进我的胃里,一瞬间好像失去了知觉。
后悔的感情都还来不及传递。
结束了?
在这里结束了?
不用再走了吗?
从那天开始就不停的走,变成一个人之后,我以为只靠自己是能够活下去的,因为被这么说了,被嘱咐了——走啊,向前走,走到再也走不动。
到那时就可以休息了吗?
他没能告诉我。
在那堆瓦砾前我守候了一天一夜,用尽了各种方法,直到失去了最后的家人,我就看着他慢慢成为尸体。
在那之后我就是一个人。
一个人?
对,一个人。
但最近不同了,我遇到了一个人,我答应要陪她去她要去的那座塔。
很远吗?
很远吧。
还是得继续走啊,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间——好像又听到熟悉的声音。
睁开眼,冰水刺痛我的眼球,可我还是拼命睁大眼,看到结冰的河面裂开的空洞,也看到离我不算太远的她,划动身体,想让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向她靠近,即使移动一毫米都痛苦不已,紧咬住牙龈,咬合的仿佛再也分不开。终于触碰到了她,拉住往冰面游去,但他的毛绒外套吸了水怎么都浮不起,在仅有一点光的水下我摸索脱下她的外套,动作越来越迟钝,身体已经在向我抗议急需氧气。
浮出水面的那个瞬间,感觉好像在水下生活了几个世纪。
我控制几乎冻僵的身体小心翼翼爬上带雪的冰面,双手穿过女孩的双臂下把她拖上岸,背起她向前走,之前狂奔了一路,不远处就是河的对岸,直到离开冻结的河面,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起舞。
做了人工呼吸还有心肺复苏,女孩恢复了意识,我俯下身,她用冻得乌青的嘴只说了两个字又失去了意识。
向前。
身后是一条冻结了河面的河流,河面上覆盖着雪,在河面薄冰裂开前,我们谁都没有发现这个会将人置于死地的危难。
现在我明白了,那对冻死的情侣,他们也是掉入了河里,然后又回到河的那一边。
我艰难回过头望着白雪皑皑的河面,已经回不去了。
可是前方,我又疲惫的转过头,寒风伴着飞雪飘扬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雪原里,一道橙光穿行在天边。
向前,前方除了黑塔还有什么?
7.
打火机的油用完了,剩下的一盒火柴部分还受了潮。
小心翼翼使用,生怕浪费了每一根,用完后恐怕要尝试钻木取火,但那也不值得担心了,我们是否能安然活到那时还是未知之数。
除了衣服还有贴身不离的几样最重要的东西,其他全部丢失在那条河里。
肚子饿,乏力,浸了水的衣服,找不到合适的休息的地方……
但最让我担心的还是女孩的身体状态。
之前在我强硬要求下她吃下半块压缩饼干,像是吞下了毒药她立马捂住嘴,呕吐、干呕,她的胃里根本就没有食物。
“不要再让我吃东西了。”她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胃已经不行了。”
消化不了食物了,她说。
“你……”
“原来我以为自己是很能忍耐的……对不起。”
我该想到的,之前她就一直吃的很少,她说自己不能走动体力活全由我做所以食物大半让给了我,或许是因为旅途以来她一直都精神满满的向我笑着所以我没有在意,我不知道她用笑容小心掩藏的痛苦。
我把仅剩的营养剂都给了她,又把巧克力加热融化加水稀释倒入营养剂的塑料瓶里,现在她只能吃点流食,可这样的生活又能撑多久?
“去黑塔……求求你。”
她现在的状况实在不适合旅行。
“我知道我的身体……但附近根本没有食物……黑塔是唯一的希望。”
笑着,我才看清那是凄惨的笑容。
“我要死了呀……可我想在死前做点什么……我一个人做不到。”
去黑塔,那原本只属于她的愿望不知在旅途何时变成了我们共同想要达到的,我们已经为此付出了那么多,可那座塔好像没有接近我们哪怕一毫米。
想要活下去,也想要帮助她。
该怎样做才好?我已经不想思考了,既然她说要去黑塔,那就去吧。
我背起她,心变得更加空洞。
8.
吃完了最后的食物。
说不上温饱,仅仅感觉自己还活着。
在一处避风的角落休息了会,没有感觉到体力有恢复,但我还是得起身,背着女孩继续向前走。
她发烧了,意识迷迷糊糊。
我只是走,向着天空那道橙光指引的方向走,好像在走的时候能忘却疲惫,我不想让自己多想;想和女孩说说话,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已经吃不了东西了,消瘦的比任何时候都快。
太轻了,轻的仿佛感觉不到重量。
白天不知在何时过去了,我好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
看着最后一根火柴用完,我没有任何的想法,大概是风把我脑袋冻结了吧,我木然的看着燃起的火焰,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女孩醒来了,她招呼我,我过去,她靠着我坐了起来。
我们就一起看火,像两个从来没见过火的始人类。
“你知道吗?火不是人类的东西,”她的声音很轻,在那微不可闻的声音里似乎还混杂某种情绪,可我听不出,“火是神明的,神不希望他们以外的生命也拥有火。”
“是吗……”
“但是对于人来说,火是希望啊,普罗米修斯把希望给了人类,可希望带来了痛苦。”
“谁的痛苦?”
“普罗米修斯的……还有人的。”
她的精神好了些,甚至让我有种她能就此治愈的错觉。
“你该休息了。”我说。
她摇了摇头,“我想这次真的不行了。”
“怎么会呢,你会活下去的,我们还要去那座塔。”我的话语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我死后,你会像那对情侣那样抱着我吗?”
“我会丢下你,我想活下去……对不起。”
“不用道歉啊,嗯,这样最好,”她有些欣慰笑了笑,“你得这样做……代替我去黑塔。”
说完她闭上眼睛,我努力着不让唯一的火苗——希望熄灭 。
夜晚,我因为她的哭声醒来。
她蜷缩身体小声啜泣着,我以为我听不到的,可我听到了,我侧着身子假装自己没有醒来,我想不出安慰她的话,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我们挨的太近了,即使不刻意她也察觉到我的呼吸不再安定。
“对不起……吵醒你了。”
“你不舒服吗?”
“不,不是的,我……对不起。”
“发生什么了?”
“对不起……”
“你这样说我不懂!”
“对不起……那天晚上……那个教堂里的火是我放的。”
“我知道。”
“哎?”
“我知道的。”
我知道那个晚上那场火是她故意引起的,我也没有笨到那种程度——事后就想通了,火烧起来的地方距离我燃起火堆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就是因为那场火,我们不得不离开那个教堂,不得不抛弃那种拾荒的生活,我听从她的安排前往黑塔。
“你是对的,你说服了我,在那里我们的确是活不下去了,我们迟早都是要走的,你只是把时间提前了一些。别哭了好吗?我们……不要放弃希望啊。”
“我……我知道去黑塔的代价……我以为我能支付的,”她抽噎着,话说地断断续续,“我以为我不害怕死……这样的世界……这样的身体,我以为我什么都不怕了。”
她突然抱住头,突然而来的力量和她坚持到今天的力量同样不可理喻。
“好可怕……死好可怕,我想去……那座塔,我不想死。”
照射至远方,为我们指引方向的橙色的暖光,带着伴随至今闪着光的希望,终于被夜色吞没,消失不见了。
9.
除了走,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女孩已经虚弱地连头也抬不起,可她还在说着什么,我想可能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话,仿佛想把所有的生命力都化成最后倾诉的语言,她伏在我的背上,呼吸的小心翼翼。
“你杀过人吗?”她问我。
“没有,我只是看着人死去,我抢走了他的全部,等着他被寒冷和饥饿折磨死。”
“太好了……原来大家……都一样啊。”
“是啊,都一样,这样才能活下去,你会活下去的。”
心早就,体会不到温暖了。
徘徊着前进,连前方有什么也不知道,迷失了方向,只是走,一直走。
记不得有多久没吃过东西了,可我还活着,虽然活着,可能也死了。
“我想那座塔一定很棒……即使不抢别人的食物……也能活下去,和这个世界无关……很棒的世界,就是这样想着……我想去。”
“是啊,一定、一定是那样,我会带你去的。”
“普罗……米修斯,为什么……要给人类火呢?神明为了惩罚人类……造出了……潘多拉,人类连……选择也没有。
“潘多拉打开魔盒……放出许多恐怖的灾难,可放在盒底……希望却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但这或许是骗局呢……最大的灾难还留在……盒子里引人遐想,希望是……那最后的灾难。
“一个人……只要认识到必然……不可抗拒的威力,她就必定……忍受命中注定的一切……我应该是明白的。”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尽量应和她的话,我不敢对她讲不要再说了,我害怕她再也不说话。
她的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不停同她说话,仿佛把一切能想到的话题,一切能想到的词汇都同她说了,说着说着渐渐连自己都不明白在说什么,尽是胡言乱语,每次开口寒风都会倒灌进喉咙,一点都不想说话了,明明是这样想的,却怎么也没能停下。
她很轻,不可思议的轻,难以想象人类的重量只有那么一点,我害怕一旦停下来,连最后那么一点重量都会失去了。
后颈感受到她的呼吸逐渐微弱,嗯,啊——她的声音变得更轻,更轻。
“那时看到了你……我看到了希望啊。”
她说着,只是那仿佛随时都会失去的声音让我不禁怀疑她是否知道自己在说话,但即使是呓语也没关系,这是我现在最希望听到的天籁啊。
加油、再坚持一会、快到了、我已经看到了——我像复读机重复着的话,到底,是在说给谁听呢?
“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能够到那座塔……觉得自己可以活下去。”
没用的,到哪里都一样,这个世界已经死了,我们只是活在一条死狗上的虱子,我又想起了她说的话。结局早就注定了,在故事的开始就明白这绝对不会是喜剧结尾,就像依然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们,并不是希望有更好的明天才活下去,只是活着……
为什么活着?
只是还活着,所以要活下去。
活下去比较好?
不知道,我没有思考过,在遇到她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活着是很重要的,我被这样嘱咐了。
要活下去啊,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但是。
但是……
“或许……没有遇到你……才好。”
不要放弃希望啊——含在嘴里的话,再也吐不出了。
因为没有必要说了,没有听众的话语,传递不到的话语,没有意义。
我知道,背上的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10.
我还活着,仅仅只是活着。
依然走在白色的地狱里,一个人。
在女孩死后,我停滞的思考又开始了。
我想,在我遇到她的那一天,或许杀了她是最好的做法——至少,让她没有痛苦的死去。现在,我感受不到痛苦了,痛苦这种感觉,好像是和她一起埋葬在不知何处的雪原。
我想,我也要死了。
不,我早就死了,只不过又活了一段时间——和她相处的那段时间。
她说我是她的希望,她或许不知道,她也是我的希望,在等待她死亡的时间里我迟钝的想让自己忘记痛苦,现在希望逝去,痛苦不会再有,连欢愉也……
走啊,向前走,走到再也走不动。
很久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倒在了雪地里。
已经不用再走了,前面什么也没有。
仰望天空,阴郁的天空,永远降雪的天空,等待雪将我覆盖,那时,我也可以安然闭上眼睛。
等待着,将自己化为一片空白。
然后……
雪停了。
云层逐渐消散。
看到了太阳。
世界下了99天雪,第100天,雪停了。
我又看到了黑塔,像是在不远处又像是在天边的黑塔。
我以为我不会哭了。
好像在一瞬间理解了她最后说的那些话。
我起身,我还有说话的力量,还有行动的力量,我呢喃着,希望来了。
“走啊,还得走下去、还得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