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划算

史家村的夜黑得像一口深井,安静地出奇。东边史如艳和婆婆吵架的声音,西边史少保和媳妇亲热的声音,北边史奇贵在院落里骂人的声音,都被这口深井给盖住了。

一入夜,各家的事就是各家的了。

这个晚上,史福全始终睡不着。他听说村里来了个县里的女孩,水灵灵的,名字也文绉绉的,叫王若之。

虽然也姓史,史福全始终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他妈是城里女人,他觉得他也是城里人,所以他的老婆也应该是个城里人。

要让史奇贵这个老头子对史福全评价几句,他肯定要滋几口唾沫,吐在家门口的泥巴路上,没好气地说:“瘌蛤蟆天天做梦。一个乡下人还能娶一个城里人?以为谁都跟他爹一样?呸,没出息的狗东西。”

1

史福全的爹叫史佳宝,他妈叫王晓雨。村里人都知道,他爹之所以找得到他妈,还不是因为他爹进城打工的时候,对他妈做了那事。

王晓雨之前是县里一家酒店的服务员,史佳宝是那里的运货员。一天晚上,王晓雨从后厨的小门出来倒垃圾,史佳宝刚好站在那里抽烟。巷子里黑呀,黑得深不见底,黑得人心难测,黑得房子不是房子,街道不是街道,唯一的照明物就是一只流浪猫的眼睛。

王晓雨没瞧见史佳宝,史佳宝却在王晓雨推开门的那个间隙看见了她。

史佳宝看见王晓雨被酒店制服勒出来的身线,咽了咽口水,猛嘬了一口今天老板送的一根中华烟,顿时觉得云里雾里的。他把烟头往自己手心里剁了剁,仿佛在用烟头的温度给自己壮胆。

剁了一下,两下,三下。王晓雨转眼又要去拉门把,走进后厨。

啥也不管了。史佳宝一个箭步上去,从背后把王晓雨环环抱住。

暖暖的,软软的。

一瞬间,史佳宝把什么都给忘了,他浑身的血液疯狂上涌,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英雄,如此畅快。他忘记了自己的姓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甚至把老李向他要的那半截中华烟都忘了。

此时,王晓雨在他身下疯狂撕扯,疯狂叫,把后厨的门踢得哐啷响。

但是史佳宝根本没听到这些声音,他的脑海中只有货车行驶在公路上的呼啸声,把路旁的栏杆和树木震得地动山摇。甚至,他还听到了他从未听过的交响乐,钢琴,大提琴,小提琴,兹拉拉,呼啦啦地在他耳朵里窜来窜去,合奏声从轻柔到浑厚,快要冲破演奏厅上的砖瓦,直逼山头,直抵云霄。

啊,正在史佳宝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时刻,嗞呀一下,后厨的门被人推开了。一束光从里面窜出来,打在史佳宝和王晓雨身上。公路没了,货车没了,顷刻间,交响乐乐团也没了。

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

后厨里透出的光亮仿佛是一次电击,史佳宝这下彻底清醒过来了。他才发现自己把王晓雨扑在了一堆垃圾里。黑色的塑料袋已经被磨破,里面流出汩汩红油,夹杂着鸡爪、鸭舌,王晓雨白皙的大腿就这样浸在里面。

王晓雨的眼泪流干了,她的身体也尽力了。

在史佳宝和后厨厨师们凝固结冰的对视里,王晓雨攒着最后一口力气,跑了。她带着身上的油,带着身上的汗,埋头跑进了深邃的黑夜,跑进了自己的屈辱,跑进了一个新的世界。

王晓雨觉得浑身都脏透了,回到宿舍后,她把寝室里所有的桶都拿来接水,一桶又一桶地往自己身上浇。

在这个炎热的八月,王晓雨的心在哗啦啦的水流声中,快速地结成冰,身子也不停地打着哆嗦。她觉得自己完了。

同样,跪坐在垃圾堆里的史佳宝,也觉得自己完了。他愣住了,他此刻多么希望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在硬床板上做的一个梦。但是厨师们的眼光像一把一把的利剑一样刺了过来,一刀一刀刻在他的脸上,他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他这下不仅没了工作,也彻底没脸见人了。

史佳宝被开除了,背着一屁股行李回到了史家村。他走之前不敢去找王晓雨道歉,他听说王晓雨家里是正经人,他害怕去了遭一顿打,更怕进监狱。他对他娘沈淑芬说城里空气不好,他一直闹咳嗽,再也不去了。

沈淑芬不相信史佳宝不喜欢城里。当初他扭着闹着要去城里闯,怎么这一下不喜欢城里了。况且回家这么久,也没听他咳嗽一声。两个月后,史佳宝同在城里打工的表弟史双全回乡探亲,沈淑芬硬是扭着闹着,甚至还拿出了小时候打他们兄弟俩的笤帚出来,在双全家里逼着他说出了实情。

沈淑芬听到真相后,血压蹭地上来,一屁股坐在了旁边地鸡圈里,屁股上还沾着母鸡刚拉的屎。

2

王晓雨父母是县里高中老师,还有一个亲姐姐。姐姐从小成绩就好,毕业之后也顺利当上了光荣的人民教师。自己从小学习就差,被父母塞进了县里这家五星酒店。本来父母觉得以王晓雨的姿色,在酒店吸引到几个有钱人没问题,后半辈子他们和她都不愁了。

他们没想到,有钱人还没遇着,王晓雨先被一个乡下人给弄脏了。

“什么人不好,他非得是个乡下人!”王晓雨父亲气得摔碎了姐姐给他买的搪瓷杯子,对着王晓雨一顿数落。

王晓雨心里也不是滋味,自己明明才是受苦的人,为什么还要遭一顿骂。想着这些,她肚子里又是苦又是火,王晓雨用手指抠紧了自己的大腿,她感受到手指甲已经陷进去了。

指甲越深,她就越恨史佳宝,越恨也就越委屈,越委屈掐的越深,越深越哭不出来。

没有脸回去上班,也没有脸呆在家里,王晓雨就借住在姐姐在学校的宿舍里。姐姐交了个新男友,是县领导的儿子李德行。李德行靠他爸的关系开了个迪厅,姐姐三天两头不在家,不是在迪厅,就是在李德行家里。知道王晓雨出事之后,她一句也没问过。但是王晓雨知道,这个从小瞧不起她的姐,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收留她,就已经是大恩大德了。

王晓雨用着包里剩下的工资,每天小心谨慎地盘算着菜钱,想能多用一天就用一天,这样也免得再出去找工作了。虽然王晓雨从小就长得漂亮,但她现在是不敢出去接触人了。她这样的学历不仅找不到什么好工作,还有可能再遇到一个史佳宝。

日子在王晓雨的小心谨慎中,也小心谨慎地恢复了正常。王晓雨平时自己炒菜做饭,一块钱掰成三块用,偶尔站在城墙边听个小曲,不然就是去姐姐学校的阅览室看点小说。她把自己缩在这么一两公里内,没人认识她,也没人评论她。

在这样的稀松平常里,那样的日子好像从未发生,一切波浪都回落了。

她没有想到,一场更大的风雨正在等着她。暴风雨的预警,来自一个烤鸭。这天,王晓雨站在城墙边上偷听小曲的时候,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她直接在城墙底下把中午吃下去的饭菜全部呕了出来。王晓雨从来没有这么吐过,仿佛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都要连根拔起,自己整个人吐得快只剩下一副皮囊。

胃的排泄物过嘴,她不仅尝到了中午的土豆丝和青椒,她还尝到了她最喜欢的桃子李子和葡萄,甚至吐到最后,她嘴里仿佛还有那天在后厨巷子里闻到的红油味。她最后吐到瘫倒,吐到扒着墙,她觉得她把她这一辈子吃的酸甜苦辣都吐出来了。

在她缓过来的时候,她低头看见自己嘴里的东西已经堆成了一个小山,混着城墙脚跟的灰尘,像小贩卖的驴打滚,在这种粘稠中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馊味。但是在这样的味道中,她仿佛觉得她解放了,她好像把身上所有的委屈和不堪都留在了这个城墙底下。

我可以重新做人了。王晓雨这么在心里想着,她甚至都笑了,笑得城墙边上的槐树都在颤动。

多好啊,多好啊。

王晓雨撑着身子回家,突然在回家路上闻到了一股烤鸭味,王晓雨顿时失控了,她像饿狼扑食式的,上来就抓着一只啃。老板看见这个姑娘穿的不差,心里想莫不是个疯子,也不好直接去拦。等到王晓雨在店旁边囫囵吞完,她才意识到她平日里是最讨厌吃烤鸭的呀。

她晃了晃神,突如其来的饱腹感让她感到一阵晕眩。脑海中一个想法,突然像闪电一样把它给击中了。她已经有段时间没来好事了。

临近傍晚,一阵风刮起了街上的树叶。王晓雨在店门口怔怔地杵着,双目无神,嘴上还带着腻腻的烤鸭油,像是抹了一层厚厚的润唇霜。

烤鸭店的老板看着王晓雨这样,已经不想再说什么钱的事,只希望她快点走。他的鸭子是拉的老家的病鸭,本来成本就不高,要是这个疯子再在门口闹,烤鸭还卖不卖得出去了。就当打发叫花子了。

王晓雨也忘记她那天是怎么走回去的,或者是怎么飘回去的。她回到宿舍大门,踉踉跄跄地上了楼,走到门口,迟迟不敢进去。她望着眼前绿色白点的栏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从这里跳下去会怎么样。

王晓雨知道三楼的高度肯定摔不死她,但至少可以把它摔没。她不在乎她会残疾,她只在乎她的脸面。一辈子坐轮椅,总比一辈子被人看不起强。躺床上的瘸子,还能够被人怜惜,还可以受到照顾。但是鼓肚子的单身女人,则会被人鄙视,家里人也不会心疼她,只会把她扫地出门。

王晓雨不傻,这么盘算下来,残疾比生孩子划算。

就在她打定主意,起身准备跳下去的时候,她突然在院子里看到了一个她最不想看到的人——史佳宝。

3

沈淑芬一路揪着史佳宝的耳朵,坐了4个小时的乡村大巴,去城里找王晓雨。他们去了酒店,去了王晓雨的家里,又一路辗转到了王晓雨姐的宿舍。

这一路,史佳宝跟着沈淑芬受尽了白眼和鄙夷。如果不是他跑得快,他现在已经被王晓雨爸爸养的狗咬死了。他还记得那只狗很小,小得跟猫差不多大,但叫起来比村里的大黄狗还凶。

史佳宝还记得王晓雨爸说的最后一句话,“把她带走,带走了就别回来。”

说实话,听到这句话史佳宝心里松了一大口气,这家人没想把他抓到警察局,已经是一件幸事。

晚上八点,他们来到宿舍门口,门卫室里的一盏绿色台灯点缀着夜色,院子里人们的生活进入了夜里的后半场。后半场,锅碗瓢盆和水流的碰撞声,收音机和电视机的攀比声,孩子外婆和保姆大娘的吵架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让门卫大爷在沈淑芬第一次说出王晓雨名字的时候,分了神,没有听清这个一口龅牙、衣服上粘着假水钻的老妈子在说些什么。

沈淑芬不知道在她把脸伸进门卫室的时候,史佳宝已经和楼上的王晓雨对上了眼。

史佳宝觉得自己的脸像被一万根签子刺着一样,火辣辣的疼。他用身体撞了撞沈淑芬,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扭过了身子,希望把王晓雨滚烫的注目转移到沈淑芬身上。沈淑芬顾不上史佳宝在旁边扭扭捏捏,一心只想找到王晓雨,于是她又扯着嗓子,在门卫大爷耳边大吼了一遍王晓雨的名字。

“师傅,我要找王晓雨!王晓琴的妹妹!”

这一遍,沈淑芬吼得着急,吼得响,把整座宿舍楼的声音都吼停了,宛如一道划开天空的刀刃。锁开了,插销松了,有的人把身子从绿色木门里面钻出来,有的人把头从黄色窗户里探出来,用尖锐的目光打量着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人。女的近50岁,体型微胖,盛气凌人,男的20岁出头,畏畏缩缩,贼眉鼠眼。

大家不出声,不交流,也不移动,目光死死地钉在了这两个人身上,纷纷猜测他们来的目的。寻仇的,寻亲的,讨债的……他们脑海里演绎出了各种剧情,都在等待,等待谁先开口,等待好戏上演。

在这暗藏着窃喜和危机的等待里,空气里只留下了收音机和电视机里播音员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在这样诡异的氛围里,王晓雨眼中只有史佳宝一个人。她恨他,她把她身体里所有的血液,所有的水,所有的脂肪,所有的骨头都化成了恨意,她快步走到走廊尽头,拿起一盆邻居蔡奶奶的虎皮兰,用尽全身力气把这盆植物向着史佳宝的方向砸了过去。

她顾不上什么礼义廉耻,这一刻她只希望史佳宝死。没想到,虎皮兰一偏,碎在了史佳宝的脚跟边,其中一块玻璃顺势弹到了沈淑芬的脚背上。

沈淑芬一转身,对上王晓雨的眼睛,什么都明白了。

沈淑芬聪明,她知道这个节骨眼,她一旦说错话,会对王晓雨的名声带来灭顶式的灾难。她小心地整理了一下衣衫,拍了拍身上的灰,又下意识摸了摸今天专门给王晓雨带来的30个土鸡蛋,客气地冲着王晓雨龇着牙,赔了不是。

她刻意把嗓门放大,在一群人的注视中对着王晓雨说:“晓雨妹子,不好意思我这败家儿子喜欢赌,听说把同事的钱都借光了,我今天专门拉着他过来给把钱还了嘛。妹子你别生气,有事我们下来好好说。”

噢,原来是欠钱没还。大家又关了锁,插上了插销,院子里恢复了常态,丁零当啷,稀里哗啦,吵吵闹闹。

沈淑芬扯着史佳宝地衣袖,来到了王晓雨的跟前。

“妹子,我们有事进屋说吧。”

王晓雨也不想把这件事闹大,转身开了门,但是一句话也没搭,背对着两个人坐着。

沈淑芬轻轻地关上了门,然后一脚踢在了史佳宝的腿肚子中间,让史佳宝跪下。史佳宝没有抗拒,就这么跪着,背狠狠地弓着,把头埋进了裤裆里。

沈淑芬走到了王晓雨跟前,把鸡蛋摊开,“姑娘,你是好姑娘,是我们儿子对不住你。我们家是土农民,也给不了啥,也不知道怎么弥补你。要求你提,我们尽力满足你。”

王晓雨不想理沈淑芬,身子又侧过去一点,没想到瞥到了袋子里沾着鸡屎的土鸡蛋,胃里又一阵反胃,直接把下午吃的烤鸭吐在了鸡蛋上面。

史佳宝看到王晓雨吐了,一下子就火了,指着王晓雨说: “你他妈一个臭娘们,干嘛瞧不起人。”

王晓雨没法搭话,胃里还在翻江倒海,整个瘦小的身子不断抽搐着。

“你这个王八蛋,给我跪下!你惹下大祸了啊!”看见王晓雨吐成这样,沈淑芬一下子就明白了,急得满屋子走,脸涨红了,浓郁的眉毛挤成一团,只差一把火点着了。

史佳宝没懂沈淑芬的意思,一个人畏畏缩缩地蹲在角落里,沈淑芬急忙拿出一根帕子给王晓雨擦嘴,脸上泪珠滚在了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皱纹与皱纹组成河道,泪水直直地顺着流了下来。

“姑娘,跟我们回去吧。我来照顾你。”

4

王晓雨来到史家村那天,村里所有人拥在史佳宝的门前。大家都不解,怂里怂气的史佳宝,是怎么搞定一个城里丫头的。而且据村口摆摊的蔡大妈说,这姑娘长得还特别俊。

史佳宝的爹之前在矿上打工的时候,死了。现在家里就他和沈淑芬。面对面和王晓雨坐着,史佳宝觉得有些空荡荡。他试探性地把手伸向王晓雨,没想到王晓雨从怀里掏出一把水果刀,恶狠狠,直盯盯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他妈给眼前这个女人说了什么,让她心甘情愿到了村里。但如果不是她同意给自己做媳妇,她为什么要来呢。如果是给自己来暖被窝的,那咋手还不给人碰一下呢。

史佳宝想不明白,搞不懂王晓雨,也搞不懂沈淑芬。

沈淑芬拿着扫帚,在屋前把这些看热闹的人都轰走了。“滚滚滚,看戏轮不着在这里看。”

“哟,淑芬,你儿子讨着城里媳妇了,还不准我们看一眼吗。你神气个什么劲啊。”

“就是,去了一天城里还把自己当回事了。”

“要你们管,都给我走开!”

沈淑芬的嗓门是出了名的大,这一吼把大家都吼散开了。

沈淑芬重重地关了门,看了眼低着头的王晓雨,又恶狠狠地瞪了眼史佳宝,然后转身去灶屋里端出了一碗荷包蛋,让王晓雨先垫垫肚子。

王晓雨再次把头扭过去,不吃。史佳宝气不过,对沈淑芬说,“她不吃,我吃。” 没想到沈淑芬当场把碗在史佳宝面前打碎,“她不吃,你也别想吃!”

一个碗也不便宜啊。史佳宝不懂沈淑芬这是怎么了,抓耳挠腮地跟着沈淑芬进了灶屋。

“娘,你这是咋了啊。”

沈淑芬没理他,把他牵到猪圈旁边。

“你这段时间爱去哪儿去哪儿,去你表叔家成,去城里也行,你不要回这个家了。有晓雨在,你就别回来。”

“娘,你说啥啊。这是我家啊,怎么你要撵我走。”

“你这王八羔子,你要是不走,我今天打死你。”沈淑芬瞬时把脚上的布鞋脱了下来, 朝史佳宝头上砸过去。

史佳宝被打得蜷缩在猪栏门口,栏里的母猪把嘴拱了出来,不停在他头上嗅。

“成,我走,我走还不行嘛。那我要走多久啊,总不可能她成你女儿了吧。”

沈淑芬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明年这个时候你再回来吧。”

当天,史佳宝就卷着铺盖去了他表叔史勇新家里。虽然他恨他表弟史双全把他干的事告诉了他娘,但他在村里也没有别的亲戚,只能来找表叔了。而且史双全在他面前发了誓,这事他只告诉了他娘一人,他爹他娘都没说。

史勇新平时跟着工程队跑来跑去,史佳宝一来刚好也可以帮他做点事,看到史佳宝卷着行李要到他家借住一段时间,也没说什么。

“佳宝啊,你那媳妇到底咋回事嘛。咋个你娘还要把你赶出来。”傍晚,在餐桌上,史佳宝表姨问出了全村人的疑问。

“我也不知道,我娘让我明年这个时候再回去住。”

“这像啥话嘛,一个村子又不大,难不成还要东躲西藏的。”

“不知道不知道,那个女的怪得很。”

“不过你小子福气好咧,说到城里姑娘了。你给姨说说,你咋搞到的?”

“嘿嘿。”史佳宝不敢说实话,憨憨地笑了两声,留下表姨一个人在那里叨咕自己儿子的终身大事,说东边村的女娃儿要几万的彩礼,西边靠城里的女娃儿要几十万的彩礼。

这些数字把史佳宝吓得胆都没了。这要是真的娶了王晓雨,那他们家咋给得起这个钱啊。这么一想,他都想把王晓雨撵出去了,这个女人仗着自己是城里人,一天冷着个脸,不要也罢,不要也罢。

哎,不过不要她,又要谁呢。表姨口中说的最便宜的彩礼也要几万,自己当运输员时候的工资才几百。

娶个媳妇,咋比登天还难。

“媳妇除了生孩子,还有啥用。”史佳宝内心冷哼了一声,“哪天回去又把她干了,生了孩子,看她还走不走。到时候啥彩礼也不要。”想到这里,史佳宝又憨憨地笑了。

5

村里人都纳闷,史佳宝娶了个媳妇,不办酒席就算了,还要跟媳妇分开住。这算个什么道理啊。 看史佳宝那个闷头闷脑的样子,大家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个啥。

而沈淑芬每天在屋子里进进出出的,看谁都像看贼,把谁都防着。

这个女人,这么多年了都不知道自己该姓啥!

这是村里大部分人沈淑芬的评价。按照以往的经验,凡是被拐过来的女人,都要改姓,随夫家姓。一是表明她彻底融入这个村了,二是掩盖她们的来历。沈淑芬不改,坚决不改。她老公史勇泉没脾气,架不住沈淑芬的嗓门和气势,也没有再坚持了。

沈淑芬和其他人不同,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她的口音,长相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谁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过来,史勇泉又是花了多少钱让她过来的。他们只知道这个女人犟得很,一来就想跑,跑了很多次,也被史勇泉追回来很多次。

沈淑芬没钱,又是个外地人,再跑,最多也是跑到县城。

命运,对于沈淑芬来说就像是一个圈子,她被人拉了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她再怎么挣扎,再怎么逃,她都逃不出。

沈淑芬的经历只有她自己知道,简单得就像个玩笑。三十几年前,她去表妹家探亲,一个人晚上走在乡间路上,突然被一个人抓了过去,装进麻袋,丢上了三轮车,然后呼隆隆地就从南边带到了北边。

那时候村子里的路黑,人心更黑。

第一天见到史勇泉的时候,沈淑芬只想死。她撞墙,撞柜子,撞地,最后饿得实在不行,妥协了。沈淑芬一直都想跑,无数人都劝她,勇泉是个好男人,嫁给他不是坏事。在一次次失败的逃跑中,她又妥协了。

史勇泉对她也算耐心,从来没打过她,骂过她,但是她打心眼里恨这个人,也恨这个吃人的村。史家村偏远落后,媳妇都是这么讨来的。有的五千,有的一万,有的智力有缺陷,别人还倒给这些男人钱。

去年,史勇泉死了。沈淑芬得到一笔不少的赔偿,她手里攥着那笔钱,她知道她的希望来了。正好史佳宝决定去城里打工,沈淑芬一直想借个机会去城里看他,然后摸清门路远离这个地方。

她也想过,要是史佳宝真的在城里混出名堂来了,她就把钱的事告诉他,拿钱在城里给他买个房,但是房产证上必须有她的名字。然后她再也不用回到史家村,她的名字,史佳宝的名字,都可以被抹得一干二净。

如果史佳宝仍然是烂泥扶不上墙,她就自己走。

史佳宝对于她来说,就像鸡爪,吃不吃都没球所谓。

但是没两天,史佳宝就卷着铺盖回来了。问他话,他啥也不说。

沈淑芬不想自己接下来的日子跟着史佳宝这么烂下去。她一定要让史佳宝回到城里,他是她离开的一棵关键稻草。

她什么都考虑好了,但是她没有料到,史佳宝回来的原因是这么的龌龊,肮脏,下贱。

她觉得她这一生都被某种欲望绑架着,勒索着。当她以为她终于可以反客为主,自己牵引着绳子的时候,她没想到她又再一次被牵制住了。一次一次,她对未来所怀有的希望,都泡汤了。

她逼着史佳宝去城里寻那个姑娘,想当面道歉。她早就做好了准备,道歉完之后,她就和姑娘一起,把史佳宝送进监狱。

可是命运又一次跟她开起了玩笑,姑娘怀孕了。

她没有办法,她最不想的就是让悲剧重演。她当年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但至少可以改变这个姑娘的命运。她现在不一样了,她有钱,也知道路了。

不过,沈淑芬也知道。这下,她彻底走不了了。她一个人把史佳宝拉扯大,是她的命运。现在,史佳宝的孩子,又成了她命运的续集。

在王晓雨房间里,她偷偷把姑娘拉到一边,让姑娘跟她一起回老家。她知道一个没结婚的女人在城里大了肚子,以后的人生没办法过了。史家村偏远,没出息的人多,这件事不会传到城里人的耳朵里。一年后,姑娘又可以毫发无伤地回来。

王晓雨不愿意,她对眼前的沈淑芬没有一点信任。

沈淑芬理解,说在旁边的招待所等她三天。

那三天,沈淑芬死死盯着史佳宝,生怕他又出去惹事。王晓雨在家里寝食难安,孕吐已经把她折磨得不成人形。她不想去史家村,但是她更不能回家,也不能告诉她姐。

赌一把吧。王晓雨在宿舍里给姐留了一张条子,说她去南方打工了,就跟着沈淑芬走了。

6

在村里的几个月,王晓雨基本上没出过门,也很少见到史佳宝。她的生活琐事,全是沈淑芬在忙前忙后。冬天,沈淑芬给她织毛衣,夏天,沈淑芬给她洗果子。

在沈淑芬的照料下,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她的气色也好了起来。不过沈淑芬很少有时间和她说话,不是在干活,就是在做饭。每次沈淑芬出门的时候,都要拿锁把门窗锁好,生怕谁进来看到王晓雨。

沈淑芬越这样,村里的人便越不能理解。流言早就传开了,各种版本都有,有人还说王晓雨是个吃人血的妖怪。

自从跟着表叔住之后,史佳宝隔三岔五就跟着表叔出去施工,常常不在村里呆着,也因此见识到了更大的世界。史佳宝发现,原来花几个钱就能摸着姑娘,心里一阵懊悔,想当初犯啥傻呢,最后把工作也丢了。

一天,沈淑芬种地的时候在田里晕倒了。村里人把她抬回来,才借这个机会看到了王晓雨,发现这个城里丫头不是别的,是怀孕了,肚子大得像熟透了的西瓜,仿佛轻轻一拍,娃就落下来了。

几天后,史佳宝回来,表姨兴高采烈地走到他跟前,“好哇,佳宝,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姨。还让你妈帮你藏着掖着。”

史佳宝还以为是家里房子下面挖着金块了,忙问表姨什么事啊。

“你媳妇怀孕了。”

史佳宝脑子嗡了一下。

站在土路上愣了半天,史佳宝突然又对着天空狂笑了起来。好事啊,好事啊。老子一分钱没花,还得了个孩子。这下王晓雨也走不掉了,走不掉了。老婆孩子,一下子都有了。

当天晚上,史佳宝就摸黑回了家。看见大门紧锁着,他就搬了几块石头踮着脚,从灶屋上面那个烟囱钻了进去。他一心只想着王晓雨,想趁着这个机会,和她热络热络,让她再也走不掉。

要想走进王晓雨的房间,先得穿过沈淑芬的卧室。他蹑手蹑脚,凭着记忆摸到了王晓雨睡的床。他不知道他摸到的是手还是脚,滑溜溜的,冰凉凉的,细长细长的,比他之前坐过的沙发还舒服。他摸得忘了形,开始上嘴,沿着这个东西一直亲一直亲,最后亲到了脚趾上。

猛地一下,他头突然被一个东西击中了。

此刻,王晓雨正站在史佳宝身后,把每天放在自己枕头旁边的砖向史佳宝砸了过去。当初就是怕史佳宝晚上回来,沈淑芬故意跟王晓雨换了床,还特意拿了块砖头放在她的床头。

看见史佳宝躺在地上,王晓雨身子止不住地抽搐。她慢慢地向沈淑芬的床头靠近,拉开了电灯。她摸了摸沈淑芬,发现她全身冰凉,一动不动。她手颤抖着,放在沈淑芬的鼻子跟前,停了很久,没有一点气儿。

她一不留神,整个人就软了下去。

王晓雨内心充满了恐惧,她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她害怕史佳宝等会醒了过来,她起身打开柜子,找到了沈淑芬给她提到过的那个蓝色小袋子,然后轻轻地走出了房门。

她其实不知道该怎么走,但她知道她必须走了。

她记得沈淑芬跟她说过,一直西走,山越来越矮,路越来越平,然后就可以到县城了。

王晓雨分不清东西左右,凭着直觉选了个方向,径直跟着走了。村里的小路,坑坑洼洼,她穿着沈淑芬给她织的布鞋,脚底痛得不行。六月的夜晚,闷死个人,王晓雨没有时间概念,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觉得闷,只觉得热。

她的头发已经被汗浸湿了,紧紧地贴着头皮。汗珠像蚂蚁一样,一排一排,细细密密地往脸上流,背上流,脚上流。这些汗珠惹得她更烦闷。不知道怎么,她突然哭出来了。

她觉得她像坐了八个月的牢,没有自由,没有阳光。但她也知道这个牢狱,已经是她最好的选择。她太苦了,如今真正获得自由这一天,她还是那么的不自由。她肚子里有一个娃,有一个负担,有一个累赘。

她太苦了,沈淑芬也太苦了。

在一个晚上,隔着土墙,沈淑芬给王晓雨讲了自己的故事。王晓雨窝在被子里,先是小声地啜泣,后面又放开了声音。她不是为沈淑芬哭,她是为自己哭,为女人哭。

为什么男人的错误,要女人来承担。为什么女人这种生物,天然这么无力。

她现在只想走,回到家里去。只要她把肚子里的肉球甩了,她就可以改头换面,为自己活了。她可以随便给家里人编个谎,然后拿着沈淑芬的钱,给他们说自己赚到钱了。只要钱给够了,家里人肯定会相信,也会对自己好的。到时候先在家里呆几个月,养养身体,再真的去南方打工。

她答应了沈淑芬,要帮她去她的家乡看一看。

这么想着,王晓雨仿佛又有了力量。她攒足了劲,大步往前面走着。走着走着,她突然觉得自己全身轻飘飘的,腿脚走起来也不费力了,黑夜好像不是黑夜,前面有一束光,光里有一阵风,把她吹起来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风筝,被风吹到了高高的天空上。

7

第二天,村民路过,发现了晕倒在地的王晓雨。他们赶忙拿着一辆三轮车把王晓雨送到了镇医院。

医生问保大保小的时候,头上包着纱布的史佳宝冲过来,说保小,保小。

没几天,史佳宝便风光地回村了,怀里还抱着一个大胖儿子。史佳宝对着沈淑芬的坟墓说,娘,你安心地去吧,你有孙子了。

没过几月,表姨又给史佳宝说了一个寡妇。

表姨偷偷给他说,这女子人长得好看,就是男人在矿山遇难死了,现在身价降了,没人要了。我托人把她说给你,你也别嫌,你刚好儿子,媳妇都有了。

你一个子都没花,多划算啊。表姨最后一句话,像成群的蜜蜂一样,不停在史佳宝脑海边萦绕。

突然,史佳宝明白了。他就像一个得道的僧人一样,把真经给悟出来了。

在史福全成人那天,史佳宝偷偷把这个道理告诉了他。

“儿啊,这辈子不用愁女人。

女人的名声,就是她的命。

你只要毁了一个女人的名声,就可以得到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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