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出发前的一个周末,卷毛的好朋友们设宴给他送行。听闻宴上有香港珍贵食材羊肉串后,我厚着脸皮也跟着前往。酒过三巡,推杯换盏,大家都喝的有点高兴了,其中一个男生,拥有着剃了个圆寸后肆意放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发型,勾着卷毛的肩膀说:“兄弟,你今天,嗝,今天是为什么叫咱们聚来着?”其深厚友谊真让人折服。事后卷毛才告诉我他是故意没有让这位兄台知道的。一来这位兄台日理万机也记不住这些枝叶末节,二来倘若他记住了,那么整场宴会将会围绕他曾经在某地或者类似某地的相似经历,而且其绘声绘色的程度往往能让人笑到没有食欲——这真是餐桌上的灾难。之前有一次自助餐,他通过桌上的牛肉片讲到了他在美国开车撞烂了警察局大门,然后被认为是恐怖分子关了一晚监狱的历史,每次回想那晚的场景都不明白他是如何做到无缝衔接的。只记得那顿饭大家笑得个个没有吃回本,惨烈异常。
卷毛是个老实人,乖乖地回答了。这下他可突然来了精神,说:“你们第一站去龙脊梯田呐!哎呀,我那个假期去过那里!”每次都是这个开头,我一直没明白他到底有多少个假期。之后的半小时里我和三个大老爷们就这一小碟烤茄子听完了他的故事。
当时,圆寸先生应该真的还是一颗圆寸,背着两个大包,一路辗转来到了山脚下。一下车,眼前便是拔地而起的一座座高山,当下就晕了。如果说寻常的山是一片一片蔓延连绵像一条波浪线——我相信以大家小时候的绘画水平,画山川河流的时候就是那种感觉——那这里的山就是宛如一根根石柱砸在了地上。关键石柱们根部相连,围了一个盆地,而他的目的地是在盆地的另一边高壁上,这种感觉真让人绝望。就在圆寸发愁如何上青天的时候,一群老婆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包围了他。由于圆寸太高而老婆婆们太矮,一时间竟然没有发现,直到感觉有人在扯他的两个大包,才低头一看,就这一低头的功夫,他胸前的大包已经落入了其中一位老婆婆的手里,正颤颤巍巍地往自己背上背。
圆寸吓坏了:“老人家您这是做什么,快,快放下这个包会压坏您的!”那个包里放了两个用来健身的哑铃,足以见得此人的丧心病狂。但说归说,圆寸也没有胆子去拉老婆婆,此时她肩上的那个包比她的人还要高,因此她不得不弓着身子来保持平衡,这时候她颤颤地转过头,露出脑部的那一节包差点给圆寸来了个扫荡腿:“30块,小伙子,30块钱我给你背到你去的地方。哎,好心人,你就当帮助那些困难的老人家。”圆寸也是个心地善良的,心想30块也不是什么大钱,自己也的确需要带路,只是让一个老人家帮自己背东西实在违背从小受到的义务教育。正在他犹豫的时候,那老婆婆已经迈开双腿出发了。
圆寸赶上去,说了他在整个旅途中的唯一一句话:“老婆婆,我和您换一个包背吧,这个轻。”老婆婆转过脸,一股天山童姥般淡定的气场缓缓铺开,用一种眼神注视了卷毛一秒——当年爱斯梅拉达在邢台给可怜的敲钟人送水时应该就是这样的一种眼神,坚定,淡然,在尘埃中开出花来。——然后摇了摇头说不用。随后圆寸漫长的沉默并不是因为这个震慑的眼神,而是之后的道路阻且长,让他心里反复噫吁嚱,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自然,这是我的艺术修饰,他真实的内心对白是“哎呀我*!”
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圆寸在经过无数次绕着牛粪堆曲折而上和中场休息后,终于到达了其中一个峰顶的旅店。老婆婆脸不红气不喘,笑呵呵地看着他,从包里掏出一个自己做的糍粑。饥寒交迫的圆寸刚咬了一口就差点给其美味憋哭了。两人坐在门外的石阶上啃糍粑,夕阳西下,分外美好,这时一对游客从门外走过,称赞道:“看这孙子和他奶奶多和谐。”
这个故事让我非常震撼,也使得我们在桂林一路辗转到龙脊大寨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四下里找老婆婆的身影。可惜就算这样我也还是晚了一步,老婆婆们箭无虚发,早包围了从另一边下车的卷毛同学,其中一个更是一个箭步冲上前,打开了我们汽车的后备箱,我的大包咕咚一声滚了出来。
那几个老婆婆就那么原地站着,谁也不上前拯救那个可怜的包,而是仔细观察每个人的表情。此时的我正扛着摄影器材颤颤地下车,卷毛见状上前捡起了我的这个大包。这下婆婆们呼地一下全涌了上去,一双双手在卷毛身上拉扯,此起彼伏热闹异常,一时间我也看的呆住,完全忘记要上前帮忙。
这时候,一个看上去年纪最大的老婆婆勇夺头筹,一把抢过了包背到了身上,那场景我都不忍心描述,借用蔡明的那句“筷子上面插一土豆”来描述瘦弱的婆婆和我的75升变态大包对比图。老婆婆一脸轻松地说:“60块钱,我给你背上去,小伙子,这路可不好走啊!”
卷毛悲愤:“不是30块钱的么?”
老婆婆呵呵一笑:“那是去年的事情了,如今经济发展通货膨胀严重啊,这样吧,五十块,你就别还我价格了。”卷毛是个艺术生,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这时候我终于挤进了包围圈,卷毛特别高兴,一指我:“这是她的包!”随后哼着小曲去拾掇自己的东西去了。
那时的我特别狼狈,左肩上扛着两米多长的话筒挑杆,右胳膊夹着一铁质加长版三脚架,指缝里夹着手机正努力往腰包里塞,腰包则早已超负荷,异常顽抗,我满头大汗浑身上下铿锵作响,一副随时可以空投到战场上去的样子。此时的我也早已接受了必须需要人帮忙的现实,交易也算达成了。
大约翻了小半个山头,我和卷毛带来的丁点体力便已荡然无存,不得不在一座小木屋外坐下来休息。那老婆婆见我们这两个废物的样子,一脸轻松地放下包,从腰间掏出了一把钥匙,转身打开了小木屋的门。我和卷毛一瞬间都惊得忘了喘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活像两个从来没看到过锁的外星人,如果当时我们还有力气说话的话,我们的对话肯定是这样的:“这老婆婆的营地是漫山遍野的么?”“还是这全山的锁都是一个样的?”可惜卷毛望着我殷切的目光龇了半天嘴,就挤出一个字:“水!”
事实证明我们想多了,这正好是那老婆婆的家,她轻车熟路地拿出两条围巾递给我,我忙起身立正推辞:“婆婆您太客气了,我哪能收您礼物。”
婆婆咧嘴一笑:“五十块钱一条,这是自己家里织的,你们俩这么好心,买两条我算你们八十!”
透过格物致知,我断定这围巾的产地根本不是这大山里头,而是我的家乡浙江。而且其成本绝对不会超过五块钱。我摸着来自家乡的特产,不由陷入了沉默。
那婆婆见我们没有反应,也大约明白了我们的意思,不再推销,丢下我们转身走上了二楼。随着一阵鸡飞狗叫的声音,她与一位老公公一起走了下来。见到那老公公第一眼起,我就认定他是大山里面的人。他与老婆婆站在一起,竟然比她还要低上几寸,同时在他的藏蓝色毛衣上,沾满了鸡毛、稻谷和鸡粪。自然,鸡粪是我事后在我的大包背带上发现的,它已经风干在那里,糊成了一团。他站在那里,手足无措,非常尴尬地陪着笑,老婆婆转头和我们说:“我老公一会儿会带你们上山,顺便路上可以吃个饭。”随后自己就走进了房子开始整理一大桌子的“自家制”围巾,不容我们分辩,也没有再看我们一眼。
那老公公背起了大包,脸上露出了对于其重量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可是那时候的我已经对这座大山的纯朴产生了怀疑,这背包工作还是接力的么?于是没有好言相劝。随后的山路变得异常难走,根据观察,上面的山都被改造成了梯田,因此牛来马往,恶臭异常,往往一脚踩下去才能够分辨那厚厚的不知道是泥土还是排泄物之下是否有石板。
走了大概又有一个小时,我和卷毛已是全面透支,饥肠辘辘。那老公公突然转过了头,像是会读心术般地问我们:“你们饿了么?我带你们去吃饭去。”于是我们有幸在同一天里又接触了他们的儿子与女儿。两人合伙在半山腰开了一家饭馆,如果不是有专人带路,游客要连续拐错八个弯才能看到这家店,因此生意异常冷清,冷清到嫌麻烦而只摆了一张桌子。同时,我严重怀疑灶台是冷的,烧饭用的柴火都是现场去后山找的,否则半只竹筒鸡也不需要等上一个小时。
当他们将半个直径只有我手臂粗的竹筒端上来的时候,我们已经饿得一塌糊涂,卷毛看了一眼非常不满:“我们没有点鸽子啊!”
那家女儿非常淡定的说:“农家鸡一般个头是比较小一点。”
卷毛是个认真的人,他说那好我们来凑一凑这只鸡。说罢依次夹出里面的鸡块。在共计十六块的鸡块里,六块是脖子,三块是鸡头,翅尖分成了两块,翅中翅根不翼而飞,五块疑似是大腿的薄薄的肉片,因为中间带了圆片样的骨头。卷毛点点头:“你们家的鸡不长翅膀和身体的啊?”
气氛突然变得非常紧张。那家儿子在后面默默地开始磨刀,那女儿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双手抱胸转身离开。卷毛叹了口气,默默地把肉夹给了已经饿晕的我。
之后的旅途在郁闷和饥饿双重影响下,变得非常沉闷。那老公公不出所料地将包交代给了自己的女儿,我们也一路默默听着那女儿劝说下山的时候还是让她来背,她也非常地执着,在卷毛连续拒绝数十次后,坚持留下了电话号码。不得不说在这个心理愈发脆弱的年代,精神实在可嘉。我们交了50块钱,坐在旅店的大堂兼饭堂里面喘着粗气,店主人百无聊赖正在打牌,一边整牌一边凑上来取笑说年轻人的体力真的不怎么样啊。卷毛郁闷地说:“我们爬了三个半小时才爬到,真的太累了。”
“不可能!我们这里从山下到这里一个半小时肯定到了!”说罢掏出了一张小地图,指着上面的路线,我们定睛一看,那几个熟悉的地名呈现了一个可恶的“之”字形,而山脚通向山顶直线的路程,在上面只有我们路途的五分之一都不到。我们也因此至少多翻了三座山头。
“哎呀,这里的老婆婆就是这样的啦,会绕远路让你去他们家吃饭买东西什么的,哈哈哈。”
晚上我站在门外的空地上想了很久,眼前山雾堆砌,满世界都在那一碗雾气里。我从宇宙洪荒想到现代文明,想到那团大雾笼罩下的那些村民们,他们在接触到最初的一批进山开发者的时候是怎么的场景,他们那时候又在做什么。想来想去都没有想明白。这时候店主人端着卷毛点的炒小白菜路过招呼我去吃饭,我转头问他:“这里的人晚上都干些什么呢?”“吃豆腐酿火锅,来一份么,39元,保证自己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