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直这样等待下去吗?”我等着马的答复。
但马只是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包烟,推开窗,兀自抽着。白色的烟从他深邃的眼神中腾起,瞬间消失在海风里。
“还记得沃尔科特的《群岛》吗?”马并不在等待我的回答,像是自言自语,“这个句子的尽头,雨会开始飘下。雨的边线上,是一张帆。”
这是当年我认识马时,马教我的诗。
马就住在灯塔上面,几乎终日不出门。从鹿走后的那天起。
鹿是马的前女友,中等身材,波浪卷的披肩发,嘴角有好看的梨涡。七年前的一个初夏午后,马在灯塔附近的码头喂食流浪猫,一只黑色的短尾。他瞥见了坐在码头边沿的鹿。她靠着一株如同绿色冰淇淋的树,捧一本深色的小书,看得入神。
“那日海风微拂,光影斑驳。她用手整理被海风撩起的发丝,那刻我像是回到了二十岁,为之倾倒。”这是马的原话。
“读什么呢?”
“《八月之光》,福克纳的。读过?”
“中学时喜欢来着。这个季节读正合适。”
“一起吗,和猫。一个人也怪冷清的。”
之后,马每日都去码头的树下,和鹿聊天,逗猫,就着凉的过头的啤酒吹着海风。
所谓爱情,大抵都是如此发生的,没有影子。
一个初秋的午后,马同往常一样前去码头,不同的是,这次他带上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鹿不在,猫趴在树下打盹。
马把猫带回了家,取了个名字,叫“赵高”。
马没去鹿的地方找她,而是孜然一身,去遥远的北方旅行了一个月。回来后,他辞掉了工作,卖掉了原来的房子,带着“赵高”,住进了灯塔,终日望着大海。那年马四十,鹿二十。
偶然的机会,我走进了灯塔,也走进了马的生活。然而,他的生活却空洞得几乎一无所有。
我经常会去看马,带去些生活必需品。矿泉水,面包。
“你孤独吗?”初次见面时,我带去了一箱“强尼沃克”。
他没抬头,倚在窗边雕刻石头小人。
“‘守望’本就是个孤独的词语。”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喉音。
他放下手中的活,从箱子里抽出一瓶酒,又放了回去。
“‘我们都在苦熬’,福克纳说的。知道么,福克纳,写小说的。”他抬头看着我,面无表情,眼中像是有片散不开的大雾。
那时,我觉得他的世界,就像窗外湛空上的云彩,虚幻、不真实,只需一阵风,他的世界就会像那云彩一样消失殆尽,被无底的大海吞噬。
从回忆回到现实,马还倚在窗口,白色的烟遮蔽了那一小方天空。
良久,他转过身,面向我,略带倦意,声音沙哑。
“人生就像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重叠杂乱。理想与现实相互交织,让人分不清真假。我每晚都梦见鹿,但一睁眼,又被苍白的现实瞬间包裹。我不明白。”
他掐掉烟,转身望向大海。空中有海鸟飞过,很快,如烟般消失在海风里。
“‘慢慢的,群岛自帆的视野消失。一个种族对港口的信仰,也驶入迷雾。’,对吧?”
我记得诗的下句。“赵高”在我脚边摇着尾巴,鼻孔挤成三角形。
马没回头,像是没听见。但我分明感觉到他在笑。
烟头被他掷向大海。他的脚边是装“强尼沃克”的箱子,里面是喝剩的空瓶,瓶中塞满泛黄的烟头。
两周后,我又来到灯塔。海岛的秋雨格外透凉。
马不在,窗开着,海风夹杂着冰雨迎面扑来。
窗台上是被雨打湿的石头小人。清一色的梅花鹿,但姿态各异。
屋内很干净,像是被谁刻意收拾过。湿漉漉的地板上没有箱子。
我望向窗外。左侧是载客用的码头,堆放着几只圆筒。圆筒边是青黄交加的树,树下放着一件叠的规矩的POLO衫和一条浅灰色的棉裤,旁边趴着一只黑猫。看不清脸,但应该是“赵高”。顺着猫所朝向的那片大海,秋雨中,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在海浪中奋力向前。浪水不停拍打着他赤裸的上身,但他执意追随每天烟飘往的方向,试图抵达日夜守望的归宿地。
终于,他停下了,任凭浪水把自己推回。不知他是用尽了力气还是已经找到了他所想的。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在笑,那终年不散的大雾似是被海风吹向了遥远的彼岸。
“细雨渐密,像竖琴的丝弦。一个目光阴沉的男子用手指扣住雨丝,把《奥德赛》的第一行轻轻拨响。”诗的后半句在我耳畔毫无征兆地响起,似有它的缘由,如同远方的鼓声,带着浓浓的喉音。
“赵高”依旧趴在原地,大概睡着了。
远处似是有船驶来。
我深深吸气,一股淡淡的海潮味儿。大海近在眼前。侧耳倾听,却不闻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