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梦依稀

(十几年前的旧文,有本地杂志打电话要用,翻出来,略作改动)

那天早饭后,赶着去上班,我把摩托车推出大门,喊了一声:“奶奶,我上班去了。”奶奶在她的屋里应了一声。我发动起引擎,就匆匆离开。

上午约十时许,我突然想给奶奶挂个电话。可是,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又忙别的,最终没有拾起电话。

中午下班回家,奶奶没有跟往常一样,听见我的摩托声就笑眯眯地出来开门。一打开大门,我就喊奶奶。可是,院子里静悄悄的,屋里屋外清扫得干干净净,拖把横在水槽上,缓缓地往地上滴着水,水槽中放着一个洗衣盆,里面泡着我的一件灯芯绒裤子。奶奶右手托腮,象平时干活累了,想休息一下一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与世长辞了。

我撕心裂肺地喊“奶奶”,可是那双慈祥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我永别了与我相依为命三十三载的奶奶,永远失去了一个在我上下班的路口伫立的身影。

从记事起,我就知道我家是烈属。

每逢过年,村子里都敲锣打鼓,到我家送光荣匾。围观的孩童总是投来羡慕的眼神,这令儿时的我觉得门庭很光彩。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我跑出去接光荣匾,奶奶却总是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

记忆中,奶奶只会唱一首歌,歌名叫《大辫子甩三甩》:


大辫子甩三甩

甩到沂河哎

娘啊娘啊

队伍要待开


小妮子,你别哭

哭也是挡不住

八路军打仗

可不兴带媳妇


忽听得大炮响

队伍走得忙

娘啊娘啊

你看他回头望

……


儿时,我很淘。晚上贪玩,不肯睡觉,上床后经常哭闹,奶奶反反复复地哼唱这首歌,哄我入眠。我听别人说,爷爷跟奶奶婚后三年,从未红过脸。爷爷当兵时,爸爸还未出世,爸爸是“背生”的。

“什么是‘背生’的?就是在背上出生的么?”我不明白。

“就是生下来以后,从未见过父亲的面。”有人说。

我跑回家问奶奶,爸爸是不是背生的。奶奶一边低头做活,一边告诉我在父亲出生后约六个月时,爷爷行军路过家门,回来抱了抱,只见过这一面。

“提他干什么,狠心贼,不管我们了。”奶奶说。

我的父母都是教师,忙起来就跟长在学校里了一样,根本见不上人。小时候家里真穷。所有的粮食收回家后,都必须经过人力加工,才能磨成粉,做成饭。我从小就不喜欢推磨,觉得跟驴似地绕着那狭小的地方,没完没了地划圈,真没意思。转一会儿,我就喊晕,扔下磨棍就跑。奶奶就拧拉着一对三寸金莲,一个人抱着磨棍,一圈一圈儿地推磨。而跟推磨不同的是,我喜欢推碾。奶奶只要拿上扫碾的笤帚,端上簸箕,我就死缠着要跟去。我去推碾,其实是添倒忙,因为我的力气很少用在推上,而是专注于扫。我喜欢听碾盘上的粮食在碾砣的挤压下发出喳喳的声音,喜欢看它们慢慢地被碾成粉末。我模仿着大人的样子一会儿用笤帚把粮食扫成长城,一会儿再摊成浪花朵朵,感觉一圈有一圈的新鲜,一圈有一圈的不同。

没有火,做不成饭。奶奶放下簸箕,又挎起花篓,到处拾柴禾。村干部见奶奶很辛苦,说:“大娘,您是烈属,村里木工组干活掉下许多刨花和木块,您尽管去拿,没人敢跟您攀。”可是,奶奶就像聋子一样,继续佝偻着背,漫山遍野地去拾柴,从来没有迈进木工组的门槛一步。

晚上全家人都上床了,奶奶还在灯下做针线。我每次入睡时,灯光把奶奶忙碌的身影投在墙上,跟唱皮影戏似地来回晃动。早上一睁眼,奶奶的枕头上早已空了。

奶奶一生最珍爱两样东西,一口小瓮和一个衣柜。小瓮是灰瓦的,粗糙而笨重,是那个“狠心贼”没参军时,赶东里集买的。衣柜是奶奶结婚时娘家的陪嫁,上面的红漆已经脱落了大半,后来爸爸又请来木匠重新刷了一层新漆。柜子里面藏着奶奶的几件衣服,还有一本大厚书,书里夹着五颜六色的花线和大大小小的鞋样儿。有一次,我乱翻奶奶的衣柜,新奇地发现了一个纸筒,奶奶一边喊着不让动,可是已经被我毛手毛脚地打开。那是一张发黄的纸,上面印着红旗和松柏。字全是繁体的,写着我爷爷的名字和生前的部队番号,他在淮海战役中牺牲。

那次奶奶是真生气了。我从来没见过她发那么大火。她一把夺过那张纸,气得满脸通红。她一口咬定那上面全是胡扯,说爷爷肯定还活着。“打起仗来,兵荒马乱的,谁知道是生是死?人家有的埋了假坟好多年了,怎么又活着回来了呢?”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那张纸。

过春节的时候,爸爸在大门上贴上了一副春联“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奶奶在厨房里从早忙到晚。为了一顿年夜饭,奶奶后脑勺上的发髻都忙歪了。我钻进烟熏火燎的厨房里,见锅里油花四溅,肉丸儿吱啦作响地翻腾着,就像奶奶欢快的心情。一家八口围拢在一起过年,奶奶就算累弯了腰,心里也是美滋滋的。从二十一岁开始守寡,她似乎等待的就是儿孙绕膝的这一天。可是,在奶奶五十八岁的那一年,上帝突然把我的父亲招走了。父亲在一次手术事故中撒手尘寰,连一声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下。

那天,我正在上语文课,教室门外来了一个人,老师随即转身喊我的名字,让我出去。教育局的吉普车将我和妹妹从学校径直带回了家。一进家门,我被奶奶脸上的表情吓傻了。她像突然遭了一场大病一样虚弱,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坐在阳光下的板凳上,缓缓地解开了灰白的长发,在风里梳了一个光滑的发髻,套上网子,别上了一圈簪子,又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衣服,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妹妹,赶到了医院,看了她唯一的儿子最后一眼。

多少人落泪,为奶奶担心,怕她熬不过来。奶奶始终没有嚎啕大哭。她只是呆呆地重复着一句话:“黄桑不落青桑落,留着黄桑受折磨”。

依然是每天无休无止的劳作,只是奶奶对孙子孙女们更加依恋了。每次上学,奶奶都把我送到村口。走出去很远了,回头一看,奶奶钉子一样的身影,总楔在我模糊的视线中……

慢慢地,我们不可避免地长大了,翅膀硬了,远走高飞了,奶奶也老了。

奶奶,您是一根老藤,我就是吸吮您的汁液长大的瓜。瓜藤相依。看不到您,我揪心。离开我,您孤苦。

为了照顾奶奶方便,我把她接到了城里。奶奶将在故园扎下大半辈子的根拔起,移植到城市中。从此,奶奶的灵魂成了一棵游离于城市生活之外的浮萍,在对故园的魂牵梦萦中漂泊。与奶奶随行进城的有她的两个老伙伴,一个是爷爷买的小灰瓮,另一个是她的旧衣柜。

多么想让奶奶好好享享清福,可是不需要她干活,她天天闲不住。想让她吃得好一点,而她却总是对残羹剩饭情有独衷。

多少漫长又苦难的岁月终于过去,我们终于迎来了祥和富足的日子。但当这昂贵的祥和到来时,奶奶的记忆却像大海的潮汐慢慢退去。先是记不住刚刚问过的话,后来记不住最近发生的事,记不住回家的路,再到后来,亲戚朋友全成了陌路,甚至奶奶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儿子。

当所有的痛苦和快乐都像冰川一样在记忆中消失,奶奶对我的疼爱却如同火星上的岩石般坚固。我每次晚上出门,漆黑的夜里,年近八十岁的奶奶拄着棍子伫立在胡同口,等待我归来。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开心的样子恰似如愿以偿的孩童。

痴痴呆呆,奶奶仍不停地劳作。她给我棉的最后一床被子,密密麻麻缝了十三行。当时我笑她缝成这样将来拆洗时不好拆。奶奶离我而去后的第一宿,我正好盖着这床被。好一个“临行密密缝”,令我匍匐其上泣啼不止,滂沱泪水浸湿棉被,抚摸遗存的密密针脚,似抚摸着奶奶最后的依依不舍,我发誓今生今世永不再拆洗此被。

奶奶,把您安葬在故乡的青山怀抱中,村里为您修了两间坟。东边的一间是空的,安葬了爷爷的牌位,因为他战死沙场,忠骨未归。西边的一间,就是您的归宿。不知您打开中间的门时,是否能见到您的那个“狠心贼”?您若见了他可要好好地罚他一顿,您为他可是侍奉了两辈老人,养育了两代子孙。

奶奶,随行衣物,给您带去,请收好。只是孙女身无长物,何以聊表寸心?原来每一次别离后思念您,不管千里万里翻山越岭总能找到您。可是,从今以后,黄土垄中难相见,咫尺天涯痛断肠,我若再要摸摸您老树皮一样的手,除非是在梦中。

只愿夜夜能有梦,更愿梦中能相逢。

不过,如果能与爷爷缱绻在一起,就不必来到我梦中。


(此文曾获《山东文学》征文比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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