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铃......”清脆的下班铃声甫一响起,转动的流水线终于徐徐地停了下来。安静的厂房里,立即变得热闹起来。人们纷纷离开工位,一脸疲倦地排着队往门口走去。
我活动了下久座麻木的双脚,又揉了揉酸胀的肩膀,然后扯下头巾,连同摘下的透明塑胶手套,一起胡乱地塞在裤袋里,慢慢地走在人群后面。
急什么?
到了狭小的更衣室,不还是要等?
果然,刚走出车间,更衣室门口又排起了长龙。
人们一批批地进去,又一批批地从侧门散尽,轮到我们最后七、八个人进去时,值班的人早已不耐烦地在门口连声催促,快点快点。要锁门了。
我慌忙找到自己的储物柜,赶紧换好鞋,一阵风似地从屋子里跑出来,才贪婪地大口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来了这么久了,我还是习惯不了屋内那一股子汗臭味。
出了厂区大门,下班的人们打起精神,匆匆忙忙地往宿舍奔去。回去吃点东西,洗个澡,再往床上一躺,身体一旦松驰下来,疲倦和睡意很快便裹挟着人进入沉沉的梦乡。睡到第二天中午,生活又开始了周而复始的一天。
多么单调、枯燥又无聊的日子。
我一个人晃晃悠悠地往慢慢地前走。夜风如水,子夜时分的大地一片安静,黑漆漆的天空,孤独地闪着几颗星星。卖夜宵的小贩挑着担子、推着车陆陆续续都散了。
是啊。夜深了,是该回家了。
然而,我又该回到哪里去呢?
是嘈杂的宿舍?还是远在四十多公里以外的同样陌生但又让我恋恋不舍的九公里?
秦晓,他这时恐怕早就进入梦乡了吧?
正在胡思乱想间,忽然,背后有人高声叫着我的名字。我回头一看,一个人影匆匆地从后面追上来,快到眼前时,我才认出来原来是我们这组的小组长。
小组长三十出头,当地人,自建厂之初就进来了,熬了四年多,好不容易才顶了上一任小组长的缺。
她平时不苟言笑,经常板着一张脸在流水线上走来走去,骂起人来言语也异常得刻薄。只有看到厂里的台湾人时,她那终日阴沉的脸上才会迅速地堆满笑意。
然而此时,她却笑着凑了上来,把我拉到路边,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悄悄地问道,听人说你大学毕业啊?
啊,不是啊。我脸上一红,心虚地立即矢口否认道。
小组长将信将疑地打量了我一眼,略带着嘲讽的口气说道,哦。我说呢。要是大学毕业,还跑到这个地方来做流水线工人,不是脑子坏掉了吗?
说完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就算你有大学学历,在这里也不管用。台湾人的企业嘛,你再怎么往上爬,做到我这个位置也就到头了。
我看你也不见得会在这里做得长久,对吧?她又意味深长地问了我一句。
我被她问倒了,窘迫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一言不发。
她嘿嘿地笑了笑,终于放心地走了。
一阵悲哀涌上心头。
毕业不过两年左右,我怎么就过得如此地窝囊!如此地不合时宜!无论是在九公里,亦或是这里,都只是旁人眼中的笑话,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不怪阿兆的同学小邱,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没用。
如果不是在韶城迟迟找不到工作,如果不是想避开秦晓那帮亲戚的白眼,如果不是想证明自己并不是秦晓的累赘,如果不是害怕离秦晓更远一些,我又怎么会来到R县这个偏僻的台资厂,在这里从事一份只要小学毕业就能胜任的流水线上的工作?
尽管我隐瞒了学历,但这种自欺欺人又是多么地可笑?
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我还来不及消化,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和否定,而它所带来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如影随形,让我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倍感煎熬。
有时候,我也会打电话给秦晓委婉地抱怨几句。但是,他好象理解不了,他只会敷衍地安慰我说,有份工作就好好做。说不定以后你干得好了,比我混得还好呢。
你呀,就是想得太多了。每次挂掉电话前,他几乎都要加上这一句。
是吗?或许吧,或许我就是这样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又自命不凡。
我呆在原地,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远处的天空,依旧一片黑暗。我只能隐隐看到高低起伏绵延不绝的群山的轮廓。它们象一座座屏障,将我对未来生活的期望与眼下的现实完全隔绝开来。
我仿佛被困住了,困在这偏僻的的电子厂里,这周而复始的流水线上。困在这段感情的执念中,以及因为执念而亲手编织的单色梦里。
在这个梦里,有着大学恋爱时美好的点点滴滴,有着毕业刚留京时辛苦、快乐但相依为命的温暖时光,有着青涩、懵懂但又张扬、热烈的青春,有着属于我们这个年纪独有的最好、最真的时光……这个梦里,只有我和秦晓,只藏着我和秦晓。在梦的深处,通往着我们努力想要奔赴的最好的结局......
因为这个梦,我总是在绝望难过的时候,又能从心里重新迸发出一份更加顽强的希望......
回到宿舍时,人们都已睡下了。我轻手轻脚地爬上上铺,安静地躺在床上。
深夜里,走廊的灯光显得格外的明亮。它透过窗户,静静地照着凌乱的、拥挤不堪的宿舍。
我看着黑影里,那灯光照不到的去处,仿佛我的单色梦就在那角落里静静地扎下根来,等待着晨曦的第一缕阳光将它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