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断章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三期【旧】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四月来临的时候,我对自己的一切开始感到厌倦。当然,我的“一切”所含甚少,都是些老旧且不中用的玩意儿,它们是银行卡里从没超过四位数的金额、屋顶漏雨的出租屋、锁不紧的门窗,以及,写小说。

我曾经以小说家自居,但其实我并没有写完过任何一部长篇小说,中篇和短篇写得也很糟糕。我的故事里总是盘旋着太多像乌云一样令人丧气的意象,每个角色都像行尸走肉,生活没有希望,只有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莫名其妙的崩溃。我打开文档,看不见的污水像通过下水道一样通过我设置好的一点五倍行距。没人会喜欢这样的故事,连我自己也不喜欢。我烦了。

我找了份坐班的工作,在一家互联网教育公司里当创编。我工卡上的职位叫“儿童故事编剧”,其实干的是把生字词掺进弱智情节里灌送给儿童的勾当,对此,我游刃有余,且百无聊赖,像以前做每一份工作时一样。

不过这份工作有个好处,它可以允许我坐在工位上整整一天而不必和任何人交流。但为此感到满足,正暴露了我孤僻的缺点——我差点就因此错过她了。

我的试用期即将结束时,新员工培训姗姗来迟。同一批进公司的员工一起坐在阶梯教室里,不同部门的主管轮番上阵,介绍部门情况,心照不宣地为我们描绘公司未来虚无缥缈的美好蓝图。我听了一上午,下午便不愿再去,猫在工位摸鱼。摸到不知今夕是何夕,耳边响起一阵骚动,我抬起头。

“好漂亮啊,像女明星。”同事说。“确实。”我说,但我其实并没有听清楚同事的话。她被几个同事围在中间,一阵风一样过去了。我来不及看清她的样子,却已然开始感到晕眩,所以这到底是色令智昏还是一见钟情,我无法为自己主持公道。

我独自坐着,愣了一会儿,就像一个行人走在傍晚,无意间抬眼看见天幕尽头一线霞光,难免为这与自己无关的美丽感到心空。等我终于调整好心态,准备继续摸鱼,主管走过来看到我,当即瞪起眼睛。我只好起身向阶梯教室走去,祈祷自己进门的时候不要太引人注视。

于是我再次看见了她。她坐在最后一排,抬头看PPT,黑而长的直发遮住一点脸庞,听见开门声,视线和别人一样转向我,只一眼,便散淡地转开了。但正是这散淡给我了勇气,大家素昧平生,我坐在她身边和坐在别人身边,在她看来,应当也没什么不同。

之后的半个下午,我总是忍不住观察她,终于在培训快结束的时候看清楚了她的工牌——“儿童课程主播”。我好惊讶,我们公司请的主播,大都亲切可爱,像少儿节目主持人。可是她……我不知道怎么说,她这么美,美得这么锋利,怎么会来做这个?

随即,小小的工牌被收了起来。在我愣怔之际,她弯起眼睛,朝我笑了。这一笑,往日令我引以为傲的修辞能力全都离我而去,我变成了一个头脑空白的傻瓜;这一笑,冰雪消融。

她歪着头,看了一眼我脖子上的工牌:“原来是编剧老师。我们的直播稿,就是老师写的吗?”我花了几秒驯服我的舌头:“是,嗯,也不是,大部分是教研的老师负责,我们创编只是写一些情节。”话一出口我就后悔起来,这么说显得我好没用。可是,我的工作就是如此没用。

我很想找到一些话题,让我们的交谈延续下去,可我只能说:“这培训好无聊。”这么说是不是太不上进了?她笑笑,说:“是有一点,不过能了解一下公司,也是好的。”我便无话可说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培训结束,我们就各自走了。

这算是一场邂逅吗?那它未免过于干瘪。这场干瘪的邂逅带给我唯一的改变,是我每天早上上班,开始特意绕一大圈,经过直播组的工作区,尽管我心知肚明,课程主播是不需要坐班的,他们只在有拍摄和直播任务的时候才来。那天散淡的一眼于我而言,不过是断章中的一枚残句。

倒是从同事口中得知了一些她的事情。他们说她以前在平台做直播,后来跑到了北京,想当演员,一番折腾,铩羽而归,最后竟然来到我们公司。“为什么要用竟然呢?在我们公司虽然又无聊又没钱,好歹是正经工作,交五险一金的呀。”另一个同事说。“可是人家看起来就像是要去赚大钱的,怎么会稀罕什么五险一金。”同事争辩道。“大钱哪有那么好赚,美女那么多,她混不出头,想来还是不够美。而且那种圈子鱼龙混杂,谁知道……”

谁知道什么?我不知道。我起身,乘电梯到天台上抽烟。从天台向下看,高楼鳞次栉比,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天台栏杆很高,防止我们跳下去,给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段徒增晦气。但我依然跃跃欲试,我把烟头叼在嘴里,双手撑着栏杆,想象自己像跳高一样越过去,越过所有庸俗和禁锢,迎向胜利与自由——

“你在干什么?”

我的心灵如孤鹰坠地,倏然落下。我回过头。是她。她手里也夹着一支烟,没点着:“忘记带打火机了,”她又问一遍,“你在干什么?你要跳楼吗?”

“没有,”我窘迫地挠挠头,远离栏杆,挪到她身旁,“其实刚才有一点想,但还没下决定。”说着,我掏出自己的打火机,递给她:“可能是为了等在这里,给你留一个火。”

油腔滑调。我在心里皱眉,面对她时,我总是要么掉线,要么用力过猛。但是她又像我们第一天相遇时那样笑起来了。“感激不尽。”她说。

我们于是肩并肩抽烟。今天是拍摄日,她一会儿就要下去换服装,但现在还穿着自己的衣服,白色的套裙,裙角轻轻飘起来。其实穿什么根本不重要,美是一种内生力量。她的眉毛修得很细,看起来总像在为什么而忧愁;眼角却是锐利而上翘的,一种令人不安的精致,以及一种居高临下的倦怠。我不由自主想起听到的传闻,问:“听说你之前在北京工作?”

“是啊,拍一些东西。但是北京多难混,不如现在好。”她故作不在意地说,神情和姿态就像我和朋友说,正经人谁写小说啊,的时候。

我点点头,做出一副理解的样子。又聊了两句,她的手机响起,叫她下去准备。她从我身边离开,留下一阵冷冷的香气,可能是她香水的味道。我沉醉于这冷香,将栏杆和胜利和自由全然抛到脑后了。

有几次拍摄,我作为稿子的创编,也要到现场去看。她穿裸粉色的连体裤,戴着阿拉蕾同款的黑色无框眼镜,站在玩偶身边,按照我写的内容,做出俏皮的动作,用幼稚的童真口气念台词。“老师,你觉得怎么样?”她问。“很好呀,”很可爱,也在逐渐变得专业,我说,“就是不太像你了。”

她怔了一下。“本来就不是我啊。”她弯起眼睛,做出一个夸张的笑脸,“这也是一种表演。”她转身继续工作,我望向她的背影,想起之前,我听说她当过演员,就在网上搜她的名字,结果什么也没搜到。我像个真正的变态,花了半个夜晚,找到蛛丝马迹,原来她演戏时用的是另一个名字。

她用另一个名字时,大约也没演过什么值得登上演职员表的角色。我这么想着,眼皮打架,正准备放弃,忽然发现了她演过的一部电影。那是一部没人听说过的文艺片,一看介绍就知道,片子的导演要么成名得奖,要么饿死街头。她在片子里演一个风尘女,怀揣拯救失意男主的天真爱意,最后被骗去一切,只好去死。找不到片子的资源,我带着失落沉沉睡去,在梦中反复描摹那女子的倩影。

原来人可以这样不断地抛去旧的自己。我对她的感情,由此增添了更多好奇。她在我心中逐渐变得比传说更神秘、比小说更有趣(不是指我的小说,我的小说无聊得很,不值得作为参照坐标)。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当天拍到很晚,结束后大家一起去吃火锅。水汽氤氲之间,她的面容变得模糊。我一如既往是这种场合的局外人,满腹闲愁,一味喝酒,很快醉了。醉了,但没完全醉,散场后跟在她身后,问:“你需要人送吗?”

她好笑地看着我:“我觉得你比较需要人送吧。”

“确实,”我想了想,“而且我没有车,我顶多能送你去坐地铁。”

“不用了,”她一招手,路上一辆车“吱”地停了下来。她回头看着我:“我叫了车。我回去了,你路上小心。”

“好吧。”我说。

载着她的车喷着车尾气绝尘而去,我站在马路边,望着天上迢迢的明月,打定主意,坐地铁。我出地铁站,进入酒吧没多久,便再次看见了她。

我好惊喜,上次遇见这样的巧合,还是……不记得了。和现下相比,过往变得不值一提起来。


她坐在吧台前喝酒,我站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她拒绝了三个搭讪的男人。我可以用很刻薄的语言将这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描述一番,但我心有戚戚,说不定下一秒,我的下场比他们强不了多少。

我走上前去,借着体内残余的酒精,说:“嗨。”她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种习惯性的厌倦,见到是我,表情惊讶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眨眨眼,促狭地笑起来,“我以为你现在应该回到了家,正闷头睡大觉呢!”我坐在她旁边,胡乱点了一杯酒,看着她。她的睫毛好长,眼睛被头顶的灯球映照得亮晶晶。我说:“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不如外面热闹。”

她了然地点点头:“孤单寂寞冷了。”我说:“是啊。”

接着我们都沉默起来。好像和她在一起,沉默的时光总是居多,幸好我已经渐渐习惯起来,甚至感到享受。我们轻轻碰一下杯,她托腮看我,忽然说:“你好奇怪。”

“嗯?”

“我们在培训的时候,你看起来对什么都觉得无聊,我那时候觉得你很冷漠,很不好相处,话也不愿意多说。一开口又很脱线,不好接话。”她一边回忆一边说,“而且你还想跳楼。”

我很不好意思:“那只是开玩笑。”

她睁大眼睛,说:“可你的样子是认真的。你看起来像是随时去死也不奇怪的人。”

“那,如果我真的跳下去了,你会怎么办?”

她又不说话了。她喝了很多,但我无法判断她是否醉了。第二天是周末,所以眼下我可以放心地陪我暗恋的姑娘喝酒,直到月上中天。离开酒吧后,我们一起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一会儿,我忍不住抱怨:“里面实在是太吵了。”“是啊。”她嘴上附和着我,却轻轻哼起酒吧里放的歌来,那首歌我听过,但是忘记了名字。

哼完歌后她说:“如果你跳下去了,我就也跳下去。”她说话时低头看着水泥台阶缝隙的蚂蚁洞,她竟然看得清楚。我愣了很久,开玩笑说:“你不怕别人认为我们是殉情吗?”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但她抬起头,狡猾地看着我:“让他们猜去。你难道就没有期待?”

我的心事就这样被戳破了。我在春夜的轻风中不知所措起来,她用肩头蹭蹭我的胳膊,弯起眼睛和唇角,脸颊像红雾氤氲。她是醉了。我醉得比她还厉害,我们摇摇晃晃地在马路上走了一会儿,东西南北在我眼前变成了无定旋转的陀螺。我说:“怎么办啊?时间太晚,地铁已经停运了。”

第二天醒来时,她在床边,用一根淡紫色的发带扎起头发。我的房间朝阳,过于明亮的阳光被窗帘削弱,投进室内,已经变成了一种灰灰的蓝。这种蓝勾勒出她薄薄的剪影,像电影镜头。

我这么想着,就这么说了,她回过头,望向我,目光给我一种哀愁的错觉。我们似乎都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还是她先“噗嗤”一声笑起来,打破了尴尬,说:“你头发好乱,像风吹稻草。”她把目光移到一旁,“我好饿啊。”

她在我的出租屋里待了一上午,吃完早饭,我们靠着沙发看电视。我用余光偷偷看她,就像新员工培训那天一样,但心境已全然不同。我依旧沉浸在一种不真实感里,忽然产生一种没来由的亢奋。我想,我要把我告诉她。

我跑回卧室,翻出一叠A4纸,递给她。

“这是什么?”她问。

“是小说,”我说,脸红得比昨夜更厉害,“我自己写的小说。”

她脸上的神色却并不如我想的那样讶异,她一边翻着,我为了不让自己显得突兀,佯装随意地说:“只是想起来了,就让你看看。我在来咱们公司前,是个写小说的。”我不是只会写那些故作幼齿的创编案。

她翻动着纸页,我的心情也随之起起伏伏。我希望她评价一些什么,又怕她太快评价,那会让我觉得她也和所有人一样,对这些故事感到不屑,只是碍于面子想把这个尴尬的场景赶紧敷衍过去。我度秒如年,几乎想找个借口到卫生间去躲一会儿。但她到底开口了,她说:“怪不得呢。”

“什么?”

“我是说,怪不得,”她若有所思地说,“怪不得我从一见到你,就觉得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足够了。我想。虽然下一秒她就惊呼一声,说她下午有一个拍摄的外活,拎起手提袋起身离开。但在这一刻,我已经获得了圆满。

于是在这个春天的末梢,我获得了两份上天赐予我的礼物:我拥有了一段恋爱,并重拾对写小说的热情。我常常在上班的时候偷偷写小说,写完后用自助打印机打印出来,在她来我家后交给她读。但我的小说风格并没有因为作者本人的爱情而变得明快起来,我说可能是娘胎里带的,没办法。她放下小说,善解人意地抱住我。

我兴致勃勃地计划,我要写一篇原型为她的小说,要尽我所能写出她全部的魅力。这么计划着的时候,她和同事从我的工位匆匆而过——我们在公司依然维持着以前的状态,虽然公司并不禁止办公室恋爱。她没有露出要告诉别人的意思,我也觉得这样不错,像在众目睽睽下偷情,很好玩。

和别的情侣一样,我们当然约会。我在生活中是个完全乏善可陈的人,约会也只有看电影、吃饭和上床几个项目。我以前觉得这真没意思,可是现在,我恨不得清空大脑里的所有内存,用来记住我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旧的遗忘和新的闯入。许多的曾经逐渐变成了回忆。而回忆是那般细碎,又那般美好,重叠着温暖,却依然有层层灰尘将光阴的旧址落满,虽是纤薄,也让曾经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变得破碎——许多往昔已经不起回忆了。

分别后我常常独自走在路上,心中还在不停地回溯约会时的每一秒,她被我逗笑时露出浅浅的酒窝,夸赞我的文笔,讥诮地模仿电影里一个年轻演员拙劣的演技。我时常想,我有句话应该换个说法,或者我某一刻应该牵住她的手。然而生活不是写作,没有修改的机会,遗憾只好永远遗憾。

但我并不总是能约到她。她很忙,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工作,甚至有几次我给她打电话,她告诉我自己在北京或者上海。我待在出租屋里,像被抛弃了,同时又生起恐慌。我逐渐意识到一个直白的事实:她并不像自己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甘心”,但我却的确是个一无是处的男人。


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了,就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打车跑到她住处的小区门口(我有时候会送她回家,所以知道地址)。之所以是小区门口,是因为我只想等她回来时,能看她一眼,然后就回去。我知道她家的门牌号,可虽然我们之间有爱情,贸贸然出现在她家门前,好像还是有些变态。

我在花坛上蹲着抽烟,抽完了,等到半夜,没见到她经过。我困了起来,怀疑是我看得不仔细,她已经进去了。那倒还好,万一她还在外面,这么晚了,她会不会有危险?我越想越着急,掏出手机发消息,问她休息了吗?她很快回我,说和外地来这里的朋友聚会,马上就回家了。然后又问,你呢?

我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回什么都不满意。低头一看,路灯拖长的影子从一个变成了两个。我回过头,她穿着好看的裙子,妆有些花了,但好像还是很有精神,笃定地看着我:“你也没有。”糟糕,我想,我被抓住了。

那天晚上,我在她的住处留宿。我们洗完澡,看了《茜茜公主》和王家卫的片子,具体是哪部片子记不得了,其实王家卫的所有片子给我的感觉都差不多。我忽然又想起那部她演的电影,但是不好意思告诉她,我心中有多么隐秘的好奇。我说:“我想给你写一篇小说。”

“嗯?”她困倦地笑笑,“那你不要把我写得那么惨。谢谢老师。”

她枕在我膝头睡过去,我把她抱到她的房间。她的手机明明灭灭,我克制自己望向别处,心知肚明,那背后是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可能有美丽的霓虹灯和很多我不懂的游戏,不似我的故事空虚乏味。

我对自己说,那又怎么样呢?我不在乎。在我的心中,她只是我一个人的主人公。

但我的小说写得并不顺利。她在我的笔下意外显得面目模糊。我明明和她已经亲密无间,但我又完全不明白她。我写她是拥有一百座城池的国王,可那不是她;写她在画着棋盘的旷野上流浪,可那也不是她。提纲推翻了一次又一次,她离我越来越远了。或许从来没有近过。

就这样,夏天来了。夏天正式来临后,一切都变得躁动起来。我们部门因为效益不好,裁了不少人,其中不包括我,我很庆幸;政策规定不许再开设线上线下的辅导班,要“还孩子一个轻松的童年”,于是直播组的人员也大幅缩水。我又变得惶惶,到处打听,她还在。我把心放回肚子里,她却说给的报酬减了很多,她觉得不太值得,想找点别的事情做。

“以后情况肯定还会继续坏下去,与其耗在这里……长痛不如短痛。”她说话的样子很平静,好像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不过仔细一想,这对于她来说,可能的确算不上什么。我像个沮丧的儿童,她似乎看出来了,劝我道:“你也可以考虑考虑,要不要另作打算。”她说话的样子很温柔,我不想领情,将其看作儿童课程主播的职业病。

她辞职后,我找同事要了她录的课程来看。她和玩偶一起,在屏幕里蹦蹦跳跳,说:“亲爱的小朋友们,我们下次再见。”和任何一部电影的台词比起来,这句话都是那么的平平无奇,可它是我亲手敲下的结束语。我看着看着,就又想去天台抽烟了。这一次,我不会再遇见她。

但我们依然会不定期地约会,吃饭、看电影、上床。做完以后,我抱着她纤瘦的腰,给她讲童话故事,一些是别人写的,一些是自己写的。我说,从前,屋檐下有一只麻雀和一只燕子,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但是燕子是候鸟,她永远飞往更温暖的地方,不像麻雀停留原地。她问,为什么麻雀不飞呢?我想了想:“可能是因为他太懒了。”她说:“是因为他能经受寒冷,但燕子如果一直留在屋檐下,会冻得死掉的。”

“那后来呢?”她又问。

“后来,燕子飞走了,麻雀很伤心,他等啊等啊等啊。第二年春天,燕子衔着一支新柳,飞了回来。他们的巢还在那里,可是麻雀已经不见了。”我说,“别的鸟儿告诉燕子,麻雀一想到相逢之后又是别离,就感觉生活无望,于是自己离开了。他真是一只不坚强的麻雀。”

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我低头一看,发现她在我怀里,悄悄睡着了。我叹了口气,最终没有告诉她,我遇见了一个人。那是某次她出差飞外地,我照常去酒吧喝闷酒,在她以前坐过的位置,有一个留着泡面头的男人。我来到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一晚上,我们素不相识,相安无事。直到他因为没钱付账和店员吵了起来,我上前帮他掏了钱。我们才有了交集。

我为什么会帮他付钱?我也想不通,可能只是因为他手腕上束的发带,很像她用的那一款。我以为我们同病相怜呢。他很热情地感谢我,说他第一天来到这座城市,便交下我这个新朋友,这就叫出门见喜。

没过多久,我们熟络起来,他和我不同,擅长和任何人熟络。他轻易便告诉我,他是个导演,毕生所愿是拍一部“和所有人都不同”的作品。这话听着熟悉。他拉着我去他借住的别人家的阁楼里,看他的作品。我对着屏幕,努力调动自己所有的文艺细胞,感受这位导演朋友在片子里传递的精神和意趣,像逼自己看一本不太易读的书。别怪我尖酸,但的确,“不易读”和“有内涵”并不能划等号。电影也是如此。

可是下一秒,我看见了她。真是奇妙,我的第二个巧合出现了。她穿着艳俗的亮片短裙,在北京的风沙中,一边埋头走,一边哀哀地哭,头发被风吹得散乱。她在我面前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从来没有这么美过!我神经质地愤怒起来。导演朋友发现了我的失常,将其当作赞叹,得意地说:“你也觉得她不错?我还和——”

我陡然跳起来,紧紧捂住他的嘴。我生怕他一开口,说他们睡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荒唐而狭隘的联想。但是导演比我更有力气,他一个打挺翻身而起,反而把我制住,恼火地骂我:“你有病吧。”我缓了缓,还是问:“你刚才想说什么?”他翻了个白眼,说出一个新晋著名女星的名字,说自己也拍过:“那才叫美呢。”

我说哦。他骂骂咧咧地起身,我趁他背朝我,踹了一脚他的屁股。他把我打了一顿,问我发什么疯,我说:“你胡扯。明明她更美。”

但事实是我看完了那部片子,怅然若失地回去了。北京的风沙好像穿过屏幕,把我心里的什么东西也蒙上了一层黯淡的色彩。再见她,她依然体体面面的,朝我微笑。我却感觉哪里都不对了。我为了掩饰心中的异样,低头为她剥一只虾。她说:“你看起来有心事。”

我说:“你也是。”

“唉,可能是工作太累了,总得操心。”她说,“你最近又写新的小说了吗?”

我摇摇头,自从那天从导演朋友住处离开,我就再也写不出一个字。她宽慰我道:“灵感的造访总是不定时的,你只管等它就好啦。”我把剥好的虾放进她的碗中,突然问她:“你爱我么?”

这次换她低下了头:“爱呀。”她的声音很轻,像吐出了个无关的语气词。我这么想着,又嫌自己小肚鸡肠。有这句话还不够吗?但我心里好像有个恶魔,撬开地底的门跳了出来,露出红色的尖牙,不屑地笑,告诉我他宁愿这女人说点儿别的。

从那以后,我开始和她吵架。吵架并不是初衷,而且挺累的,令人讨厌。我只是想让她除了肉体外,也对我袒露一些别的。但总是失败,她皱着眉,双手抱在胸前,一副不明白我在干嘛的样子。我就又胆怯起来,和她商量:“那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出差了?很累。”她说:“我倒还是觉得,你应该辞掉现在的工作,没前途的。”

辞掉工作就会没饭吃。我是这么无能的一个人,很容易被戳到痛处。她离开了我的出租屋,那点冷香依然停留在我鼻尖,仿佛实质,让我觉得真的有点冷。也可能是空调打得太低了。我们冷战了一段时间,我像回到了从前的日子,上班,摸鱼,下班,坐地铁,沉默寡言,满腹牢骚无法宣之于口,像个装满水的鼓涨的气球。

然后我意识到了一件事:她没有再出现。我打不通她的号码,微信吵架时就被拉黑。我甚至找不到人打听她的消息。我又来到她住处的小区外,这回真的没有等到她了。我为此发了一场高烧,险些被当成肺炎患者隔离。导演朋友电话约我喝酒,我头痛欲裂,说:“我的女朋友失踪了。”

“啊?你还有女朋友?”朋友大喊,“白痴,报警啊!”

我不想跟这个白痴多言语,他却热心地说:“发我她的名字和照片,我帮你报警。”

出于一种破罐破摔的心态,我将女朋友的照片发过去。导演朋友久久没有回声,我打了个问号过去,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她和我在一起。操,我还准备咱们三个一起喝酒,介绍你们俩认识呢。”

我把手机丢到了地板上,对着昏暗的卧室,和导演朋友一样,大声骂了句操。这什么烂剧本。

地铁上不许携带管制刀具,导演朋友得以逃过一劫。我们真正见面,才知道事情并非像我想的那么狗血。这间酒吧的确是她介绍他来的,但这段时间她并不是像我臆测的那样,“找老情人旧情复燃”,而是飞去面试了一个角色。她和导演朋友在一起,是因为她借给了他一笔钱,他为了表示谢意,所以请客吃饭。

我和她默然相对坐着,只有导演朋友一杯接着一杯,很快喝大了,在酒吧闪耀的灯球下放声高唱陕北民歌。我注意到,他手腕上已经没有束着那条发带了。这个场景好像发生过,又好像只是“不存在的记忆”,心理学说,这叫做“舌尖效应”。

凌晨,我和她像警察押解犯人那样,齐心协力把导演朋友押回了他的阁楼。可是在路上,导演朋友短暂地清醒了一下,用拳头击打我的胸膛:“你是真的有病。那天看片子,你明明看见了她,干嘛憋着一声不吭?怕我跟你抢啊。”

他说话的同时,一辆车从我们身旁经过,车灯把她的脸照得像雪一样白、像月亮一样皎洁。那一秒的她,看起来有种异样的美丽:“原来你看了那部片子。那是我唯一一部真正的片子。”

从朋友家离开后,我和她并肩走在路上。我说:“对不起。”她没听清:“什么?”可能今晚折腾得太过,她的眼中又现出那种我曾经十分着迷的倦怠。她笑了一下,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这一刻真的来临,我很冷静。我的女朋友如此贴心,在之前的冷战中已经给我了十足的时间做缓冲。我问:“那个角色面上了?”她点点头。我说:“恭喜。”

她撇撇嘴角,掏出一支烟,又自己拿出打火机,点燃。她忽然问我:“你现在还想过自杀吗?”

我没说话。她说:“我那天接到电话,之前很努力争取的一个机会落空了,对方说,我没有让他满意。我问,我怎么样才能让他满意呢?他说,我应该和他睡觉。”

她长长地吐了个烟圈,笑声在九月的夜里显得很清澈:“我当时想,我得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要么去死一死,要么抽支烟。然后我在天台上,就遇见了你。”

原来如此。我想的却是,她那天说要跟着我跳下去,原来是真心的。

“我有时候看见你,就像看见了另一个我,我们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她说。所以她当然知道她说什么我会开心。我望着头顶的梧桐树,那树叶在路灯的映照下青翠欲滴,像翡翠。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但每片树叶,也不过是树叶而已。

我们聊了一路天,她说她一度已经放弃了这看似不切实际的演员梦,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寻觅不得,它偏偏自己找上门来。这段爱情死到临头,我最关心的问题居然是:那在她看来,我的小说到底怎么样?但我到底没有问出来。我怕自取其辱。

最后我们和平分手,我说:“希望我能早点在电影院的荧幕上见到你。”她说:“我也希望能早点见到你的书摆在书店。但你至少得把它们先写完。”

一辆网约车载着她离开了我。我蹲在马路边,也点了一根烟。花坛里有蛐蛐儿叫个不停,我一下子回忆起来,我和她第一次遇到的那天晚上,她哼着歌:“我不要在失败孤独中死去,我不要一直活在地下里。”我终于想起来了,那是新裤子的歌,《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


十月份来临,导演朋友找到我,劝我和他一起搞电影,我给他当编剧。他看起来精神抖擞,我几乎被感染,问:“是什么让你坚持到现在的呢?”我心想,这是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啊,对比自己,不由惭愧起来。导演朋友干咳了两声,说,之前因为他不回家,他父母冻结了他的所有卡,所幸母亲到底还是心疼他,他又有了钱,而且再也不用担心被抓回家里的公司上班。我说:“算了。”

我没有很快答应他,因为我以前没写过电影剧本。但回去后忍不住真的研究起来。在我试着写完了第一个剧本的同时,我们公司宣布我所在的项目失败,我被炒掉了。办理交接的时候,我在电脑删除我留下的文件,发现了当时为她写的小说废稿。我一个字一个字读下来,暗笑自己,竟然会被爱情冲昏头脑,写下这样的东西。

和导演朋友吃饭时,我把这件事当成笑话告诉他。当时我们都喝了酒,他没有大声嘲笑我,这让我感到很稀奇。在他的沉默中,我想起他手腕上的发带,又想起他的电影。一个毫无道理的联想久违地浮上我的脑海。两厢对视,他撇下嘴角。我说不是吧。他丧气地说,是又怎么样呢。我脑子里搭错了筋,哈哈大笑起来。他恼羞成怒,将我暴打,我们被饭店打包轰了出来。我说,不过如此。他也说,不过如此。我们都笑了,声音干干的。


我想,假如这个故事从导演朋友的角度来叙述,想必全然不同。但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从此再没有见过她,也没再闻见过那样的冷香。我仍然是这样一个我。

一天晚上,这个城市下了它冬天的第一场雪。我坐在飘窗上,感到内心空虚而安宁。在这样的安宁中,我豁然开朗,我终其一生都无法成为一名真正的小说家。长久以来,我同情我,我原谅我,我纵容我。我顾影自怜,我赦免我,我给我特权,我允许我裹足不前。我所有的字句都是拙劣的复述,我的修辞都是伪装,我的台词都是狡辩,我是怯懦的麻雀、自大的鹦鹉、低头啄米的走地鸡。只有我才是我唯一的怨侣。

从此以后,我将宣布投降,内心不再有任何不甘。泛着莹蓝色光芒的电脑屏幕前,我平静地写道:四月来临的时候,我对自己的一切开始,感到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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