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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江镇的夏天是从西瓜开始的。
兰江支流梅溪在此处拐了个弯,冲积出肥沃的沙洲。这溪水性子竿子儿急,汛期浊浪滚滚,旱季却温柔得能数清河底的鹅卵石。正是这涨落间留下的沙壤,孕育出了皮薄瓤甜的梅溪蜜。
每年小暑前后,“瓜汛”便如期而至。清晨薄雾里,老农们弯腰敲瓜,“咚咚”声此起彼伏。被选中的西瓜装入大箩筐又摆上了独轮车。独轮车沿着溪边的金兰大路“突咚”“突咚”地往镇上去。
四叔公的瓜总是先熟了起来。他种的“梅溪蜜”一菜刀下去能听见“咔”的脆响,红瓤上缀着黑籽,糖分凝成细小的冰碴。都说他的瓜听得懂人话——这话不假。我见过他对着将熟的瓜念叨:“再晒两天太阳。”那瓜果然在第三天显出一道浅黄的“熟痕”。
十二岁那年,我和阿毛偷摘了四叔公的瓜。刚拧断瓜蒂,就被他拎着竹竿堵住了。“陈家小子,”他喘着粗气,“你爹这个月粮本又见底了吧?”我心头一惊——他怎会知道?即使他掐指会算,也只能看看面相,说说命运无常的道理。难道他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有好几天没吸收蛋白质的营养了。
后来才懂四叔公的“看瓜三招”:赶集时蹲粮站看谁家换粗粮;记着谁家半大小子正长个;留意村里几个“惯偷”的动静。所以他的瓜田从不用扎篱笆。
那天他没告状,反而教我们认瓜。竹竿“砰”地一声敲在我们偷摘的瓜上,瓜应声裂开。“急什么?这瓜还差两天。”他给我们每人塞了块带白皮的瓜,自己蹲着,撮着四五指抓黄烟碎碎,往尺长的竹制烟杆的锡窝里填。“你爹年轻时偷过生产队三个瓜,”烟圈在暮色里升起,“我没去大队告状,现在年年给我送新榨的菜籽油。”
在其后的那些年,“梅溪蜜”突然就不吃香了。镇上来了外地的"新红宝",个大皮厚,经得起长途贩运,颠簸一下,也不要紧。商贩们嫌弃“梅溪蜜”太娇气,稍不留神就裂口子,汁水忍不住直往筐下流。四叔公蹲在卖不出去的瓜堆旁,直打“哼哼”。有人劝他改种新品种,他却把烟杆狠狠地敲打锄头柄:"瓜就是瓜,又不是铁疙瘩。"
再后来,化肥农药便宜了,别人的瓜田一亩能收两三茬。四叔公还是固执地用豆饼肥,一季只收一茬。村里人都笑他傻,连他儿子也去了城里打工。那些年,梅溪边上的瓜田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四叔公那三亩田倔强地绿着。偶尔有过路人买瓜,总要嘀咕一句:"这瓜怎么这么小?"
去年回梅江,发现梅溪被水泥堤岸束住了腰身。表婶说现在都用拖拉机运瓜了。她带我穿过新建的小区,在最后一片沙地上,看见个戴草帽的年轻人正弯腰敲瓜——是四叔公的孙子。
"尝尝?"他抹下汗珠子笑,"爷爷留下的种,我试了三年才种出这个味。"瓜汁顺着手肘滴落,忽然又听见了独轮车的声响。原来有些滋味,早已变成血脉的一部分,在某个时刻能突然苏醒,甜得让人眼眶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