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个词语,种在骨血里
——读张恒元近期的诗文/夏汉
(一)
中年是一个人生命的黄金时段,尤其是男人。而作为一个诗人,同样会展示他生命中的幽深,当然,他会在这展示中诉诸回眸、回归与远眺,以及对于生命诸端的探究。张恒元自然也不会例外,而他一定也会给我们带来意外的惊喜。在《旧时光》里,我读到这样的句子:“走了很远很远,才回过头/时光是一双/不耐穿的鞋子//坐下来,等等/另一个自己”。说到底,回头看是一个人成熟的标识,这大约也是中年的心理动机,故而诗人的此类诗写是一种本真呈现。恒元似乎看得更清楚,他意识到时光的急迫与短促,同时有了对另一个自己的审视——就是说,一种知性及时到来,让他的写作拥有了某种可信的诗学依据与信以为真的品质。而来自对中年的体悟恐怕最能体现在他对故乡的观察中,在《不语的村庄》里,诗人写到:寨门和围墙爬满青苔在这里,有对古朴村寨与人群的呈现,也有对死亡的暗示,而且再次提及时间——光阴的话题,诗人采用低沉乃至压抑的语调,一种中年的沉思恰当地披显出来。在《失落的优雅》这首诗里,这份沉思则催生了一个人向农事的回归:“放开画笔,拿起鞭子……/津津乐道于/犁地,扬场,耕云播雨”,可是,“有一阵子,他怕看见农具/再挥舞时,当年优雅的耕耘/已经变得难看//如今,连这些难看的优雅/也弄丢了”。无疑,这里关涉的是人的异化忧虑与尴尬题旨,让诗人的笔触愈加显得深入。而在对于时间的审视中,也会有某种沉重或心酸的情状涌现于诗人心中。比如《一匹马》:
小村子,矮石屋
夕阳的魔法,让大地上矮小的事物
长出长长的影子……
人群来来往往。住进老宅,或新坟
……
小窄巷的深处,光阴是一匹
跑丢又跑回的白马
除了炊烟,一切都在降落
除了黄昏的低语和虫鸣,再没有人
多说一句话
在中原,一匹马
就是N匹生产力
庄稼那么多,他拼命
奔波,进化出
站着睡觉的本领
当年,他乖乖地趴在地上
弓起脊背,形成一匹马
他唤我上马,驮着我的童年
如今,这匹马流落岁月的平川
老成一只纸老虎
他开始健忘,马马虎虎
我平生第一次果断决定
从他的身后绕到前面
模仿他的语调唤他上马
这匹老马,再也不冲我扬蹄和嘶鸣了
他伏在我的背上
小心地抽泣
的确,这是让人心酸的。而让我惊讶的是诗人居然写得那么冷静,以至于不动声色。这里显示出诗人的性情内敛,更重要的是一种中年的诗学修炼。就是说,恒元在看似平静的叙述中彰显了更深远的生存本相,那便是衰老——这生命的必然。在对恒元持续的阅读中,我发现他是一位不断挖掘生命边际的诗人,比如他在对于远方的眺望中,寄托着独有的思念,表现在《远方》这首诗里:
野花,草原这真是一幅绝妙的草原牧场画轴,诗人寥寥几笔就勾勒得如此美好而生动。但你若以为诗人的真心在此,那就大错特错了,接下来:
天空湛蓝。山坡把羊群
抬上云端
那匹唐克马,我叫它
草上飞。飘动的鬃毛
像晚霞失落的玫瑰
木头楔进木头
马头望着马尾
琴弓吻着琴弦
来来,回回
风,呼啸奔来
马,嘶鸣奔来
那个草原深处的女子这才是他的诗眼。就是说,他关心的不是草原的壮美,而是一位心爱的女子,她没有奔来——或许永远不会再来。当然,这里的“女子”并不一定是实指,她可能是一切美好的代指,这里似乎暗示了一个美丽生命的消失,因而才有了“我掉转马头,把泪花/种在泥土的心头。把更远的远方/种在草的尽头”的辽阔而深邃的忧伤。
没有奔来
人到中年,看一切似乎都不再神秘,或者说一切事物都显示出它的本真来,故而,作为一个诗人的中年,他的诗学动机也可以迥别于其青春期写作。比如他对于万事万物几乎可以直接去呈现,而不需要刻意于修辞。不妨说,那是一种更为有效的整体性深度修辞。此刻,如若硬是加一个喻体,反而显得画蛇添足了。再如,含混与朦胧这样的诗歌样态,对于一些人是适用的,而对于追求真切与实在的诗人来说,似乎就没有魅力。张恒元的写作也许有必要对此保持一些警惕。但总体来看,作为恢复写作不久的诗人,恒元的诗已经在主动进入更为有效的深度挖掘与拓展,其语言表达也达至确切、朴实而有力,拥有的诗艺也在不断得到完善,这些都给了我们一个可以有更多期待的理由。
(二)
在《风景》里,我看出恒元诗的复杂,就是说,他拥有了一种处理复杂题材的能力,而这不是每个诗人都有的。在这首诗里,诗人的切入点很特殊,写一个风尘女子与家乡小学的瓜葛。这样的题材如果处理不好,很容易形成虚假的结果。而诗里却让我们体会到了一种真实:寄钱的时候,她都会拍一张照片这种真实来自于诗人感受之真——或许,他是道听途说,或许是某天跟家乡人聊天,谈到的一件事,这时候,只有诗人深信不疑,才有诗意的真实再现,这几乎也是一条诗学原则。而最后一节:“再后来一提起她,整个小村都刻意回避/像那些迷人的‘到此一游’/被刀子深深刻下,又被人轻轻遗忘”,则是让人心酸的扭曲的现实,这一切都是在诗人不事雕琢的语言呈现中实现的。很多人纠结于诗艺,认为那是异常神秘的,其实不然,有时候,你只要把握住了事物的本真与那蕴涵的诗意的真实,在表达中越老实,可能结果就会越好。恒元的诗的实践也证明了这一点。在阅读中,我发现他的很多诗就得益于他的“老实”,而正因了诗人的老实,他的诗意才有可能获得读者的信任,即便他仅仅能给我们提供一个细节也足够。比如《立秋》:
把笑容和南方的风景一起寄回
贴在北方的土墙上。孩子们写信说
一定好好读书,将来也去那里看风景
这时,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孩子们还小,还无法理解
风景和风尘的细微区别
后来,她得了病,舍不得花钱吃药
病,要了她的命
教室再漏风的时候,孩子们
就冷,冷得要命;就想她,想得要命
他没什么爱好,却那么喜欢秋天恒元还有一种把俗常事物转化为诗意的能力,他能够在别人看似平常之处看到了一种高贵与美妙。这其实是为诗的根本,就是说,有了这种能力,才有可能成为诗人,才能写出真正的诗。看《雪把一些事物提到高处》:
喜欢把大豆和苞谷高高堆起
坐下来,脱去鞋子,磕出硌脚的幸福
雪落在哪,哪就长高几分我们大多都看到过雪,它几乎是北方冬天的平凡之物,而诗人竟在这里看出把一些事物提到高处,给予雪以非凡的蕴涵。
……
雪的世界是向上的
光秃秃的大树,灰暗的建筑物
都重新开满花朵
雪花也向平时低贱的事物伸出手
把他们提到高处
在一首诗里,恒元揭示了“眼睛的不可靠”。是的,眼睛是不可靠的,因为在诗人那里,语言是一切,而语言感觉往往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他是变形的,尤其在修辞之后。而有时候,作诗很奇怪,你常常为修辞不到位而苦恼,总想着多做一些功课,而一不小心竟又过了,这时候你回头看那些诗行会很别扭。自然也有一种情况,就是当作者沉浸在一个情景里,感受格外复杂,写作就在不自觉中完成,重新审视时,你才发现,诗句间已经包含了修辞,而且很微妙。诗人回看《空椅子》最后一节时,不知是否有如此感觉:
她坐在椅子上,仿佛又不在椅子上这诗句拥有悖谬中的修辞,也可看作一种比拟的意味。可以揣测,在那一刻诗人一定没有去考虑修辞,语言只是跟着感觉自然而然地生成,你说“神来之笔”也未尝不可。这里就体现出一种诗的发生学的魅惑。恒元是一位有生活经历和社会历阅的诗人,看他的诗总是沿着事物与事件的轨迹本分地行走,就是说,他往往并不依赖于想象力与修辞,如此,他的诗就有一种事物自身的本真与美的自然呈现。而在一些刻意于想象与修辞的诗里,给我们的阅读感觉却是一份牵强在里面,总觉得不那么舒服。我很在意《雪中梅》里的一节:
她就那样一直坐着,坐成一把
僵硬的空椅子
往事,像一只好看的篮子这里有修辞,然而并不刻意,他只是顺手拈来,但诗意却是浓郁的,或许诗里还隐藏着一个不好明说的乡间故事,这从下面的“琐碎的事,装了沉沉一篮子/雪花和梅花,都开了”等句子里可以体会出来。同样,在《暗香》里:
一提起,就生动了
雏菊,迎春花,打碗碗花,都开过
当初的相遇雪一样美。如今
日子比雪深
脚腕比梅枝还枯
思念是一只蜻蜓,亭亭立在梦中也是在不经意间,进入回忆与一种悠远的述说。这一刻,若有多一点的修辞甚至就会毁了一首诗的意蕴与独有的格调。同时,我们能够看到,恒元偏于书面语,而但凡这一类诗人几乎都有一个倾向,那就是在语言里尽可能融进更多的信息——社会、人生以及心智诸方面的信息。在语境里力求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诗人不靠一两句机巧支撑一首诗,而在诗体上则趋于整饬。故而我们看恒元的诗多如此。比如《墓碑》写一个老民办教师的去世,却铺展了“老石匠叮叮当当地忙”,“孩子们哭哭啼啼,送葬的队伍排进了云里”,“之前,他把所有的病痛/摁回体内,不让它们叫出声来”,还有他的学生,以及他的童年等,这些都在一首10行诗里完成,信息量不可谓不大。
小河,小村庄。一池荷花香
随着水漂,一波一波散开
(三)
对于诗的本质,历来有不少的说辞与争论,其中一个说法是诗的本质是抒情的,也是不及物的。在这样的定义背景下,太多的人,尤其年轻人一门心思奔抒情,而且以高蹈的姿态。还有一些人在这个旗帜下,大唱赞歌。从理论上讲,这一切并没有错,而更多的情景是,很多人烂于抒情,以至于矫情,而导致了虚假,缘于不及物而导致空洞与不着边际。我们看到,恒元在近期的写作中有效地回避了这一现状,或者说,他清醒地远离抒情而进入一种饱含感情的知性思辨之中。在《大风刮》这首诗里就是如此:北方的风,才称得上大风给出第一句后,诗人没有滥觞,而是感叹于它的庄严肃穆和让人意外的“一场盛大的祭祀”的感悟中。我说“意外”,是缘于诗人将大风跟死亡联系在一起,这是超乎寻常的。这里有一个很大的跨度。接着,给出一组带有想象力的日常意象,
树杈上,鸟巢里的幼鸟如此,诗便落在实处,也给之后的深沉的思辨带来了可能:“与其被折断翅膀,与其面对乌黑的枪口/与其被摁在案板切去头颅,摆上丰盛的餐桌”这样的人祸下,它们“可能更倾向,死在/一场浩浩荡荡的风中”。不妨说,这样的诗思更让人受启发,也就更拥有了诗的本体性意义。同理,在《大风是恼人的》结句里,“我得忏悔,为了对抗,我捆绑过所爱的事物/我也得感激,它带走一切重心不稳和浅薄/让我生出更多扎进泥土的根须”的至理之言也让我们欣喜。
在大风中倾覆夭折
菜园里,站立的瓜果和蔬菜
被刽子手拦腰行刑
看恒元近日的文本,愈加趋近于知性,乃至于在那里自我安慰、辩解、反讽与嘲弄,而更多的是沉思。这一切都给予了语言的力量和精神的份额,也伸张着诗的正义。这或许是他刻意为之的一个变化,无疑,这变化是可喜的。在《伪装者》这首诗里,他写到:
他们不会打断唱颂歌的人诗人以政论的语词和冷冽的语调解剖着伪装者的嘴脸,直逼丑恶。诗人的触角伸向诗的秘密的另一个向度——显然这源自于生命深处的醒悟,一如他在这首诗的结句所说的“在深夜,四处漏风的身体会揭穿秘密”。同样,在《谒比干墓》里,看似柔弱的抗争语气里依然有着凛然之气:
如果足够卖力,甚至会赏给几粒金嗓子
所有逼真的东西都像衣服
他们需要一件看起来可信的事物
…… 有时候天衣无缝是最令人生疑的
他们还为此鼓掌,共同完成一件伪装
心没了,肺总得留着吧,艰难地呼吸诗人说 “我反反复复地翻土、平地/种下从乡村带来的诗意”。是的,恒元生长在乡村,整个少年时代都在贫瘠之地度过。尽管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城市,但他的根还在那里——魂牵梦绕,继而写出大量的诗篇。而这些诗篇还原了诗人的乡村记忆,当这种记忆转换成语言与美学意义上的诗,恒元便践行着一条古老而又历久弥新的乡村诗学。或许,他在这条路径上可以走得更远些。
过滤爆表的灰尘和毒素
……
那个高个子戴眼镜的文弱书生
在羊圈吃着鸡心,用烈酒操练狼性
在《凌晨三点》这首诗里,我为这样的诗句眼睛一亮:“与生活的节奏相反”,我想到恒元的生活与诗。在日常生活中,他是一位忙碌的人,有岗位上的事务要处理,有上司与同事要应酬,晚上回家了还要辅导孩子的作业,可以说日子过得比树叶还稠。而诗之于他则是一种慢,一种沉淀、疏朗与安静的诗意呈现。他在日新月异的时代疯狂里,能够做到的是自我减速与减少。这从他的诗里可以看出来,有时候寥寥数语,则涵括了很大的信息量。这是很多人的诗之路,恒元亦如此。或许这也是他面对荒诞不经的世道,所能够做出的自我救赎或一个补偿,而唯有如此,方显得弥足珍贵。当然,恒元近期的诗只是他恢复写作的一部分,诗里自然还有不足,比如他的诗歌想象还有一些浪漫主义的痕迹,诗意的挖掘尚不充分,不少文本语言表达还未展开,词语还有些夹生,有些篇章完成度还不够。公允地说,诗人还有很长的路要探索。但这些诗终归是一个好的开端,就像一个里程碑。随着诗人渐行渐远,当回头看过去,或许只是一个很小的圆点,但在恒元的心中永远是不会磨灭的。同时,从俗常生活中去考察恒元,他有一个圆满、幸福的家,工作也颇为顺利,他似乎更应该走入赞美与歌颂的诗学模式之中,或者像一些附庸风雅之人借以抒发一番。而恒元不是,他沉思于社会世道与人生乃至于存在的普遍性意义,“把一个词语,种在骨血里”,把诗看作血液般与生俱来的东西,刻意为之,从不敷衍,更难得的是,他的一些文本已经进入到一个深刻的层面,而且相信他还会走向远方,这便成为我乐意为之动笔的缘由。
2016.1.6-9.河南师大
2016.4.6-12.兰石轩
【作者简介】夏汉(1960.3--)河南夏邑人。现居郑州。写诗,兼事文学批评。出版批评文集《河南先锋诗歌论》(河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语象的狂欢》(南方出版社,2017年),诗集《冬日的恩典》(黄河出版传媒集团/阳光出版社,2014年)、《街头的证词》(南方出版社,2017年)。兼任河南师范大学华语诗歌研究中心(社会事务)执行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