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秀娘
肿瘤医院的门前是一座过街天桥。街对面是一家挨一家的小吃店,长长的胡同里排满了水果摊、粥摊和小吃车。两侧居民楼的窗户上密密麻麻地贴着“旅馆”,胡同的尽头是一个菜市场,规模不大,但品类齐全。也许只有在这个地方,商家会同意卖你一两肉,一根排骨。
每天不管刮风下雨还是烈日炎炎,天桥上面都是人流不息,拥堵不堪。即便这样,多数时候桥上都是安静的,没人说话,没有表情,匆匆穿行。只有两侧小贩偶尔一两声叫卖唤醒行人的思绪。有拿个篮子卖水果的,卖药的,算命的,卖日用小百货的,还有好几个乞讨的。有一对年轻男女双双拦路跪着,面前的纸上写着借8000元救母治病。隔几步有一个女孩双手抱膝坐在地上,纸上写着要几元钱吃饭坐车。有人感叹唏嘘,也有人猜测质疑。
母亲住院一周了,各项术前检查已经结束。今天我要去见主治医生徐主任问检查结果和治疗方案,所以比每天来得更早一些。下了公交车上天桥,走到中间的时候才发现桥上一个人都没有,可能是时间太早,那些熟悉的面孔还没有上来工作吧。不经意望去,桥下宽阔的公路上车辆寥寥无几,笔直且冷酷的伸向两端,不知通向哪里。突然间竟打了个寒战,仿佛这偌大的世界突然只剩下了自己。
医院8点半上班,我7点到,以为应该很早,结果到了才发现主任办公室的门前一侧早已排了很多人,于是赶紧入列。数了一下我排在第6号。前3位都是年近七旬的阿姨,第4位是个中年男子在替媳妇排队,第5位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神情沮丧。很快,我后面又陆续排了很多人,队尾已经甩到了护士站。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肺部CT片,有的是来复查的,也有的是新患者。
这时有一对同样手提着CT片的老夫妇,从队尾走来,旁若无人的径直走向主任办公室,站在了门的另一侧,泰然自若地对视这支浩荡队伍中,人们齐刷刷的把目光变成虎视眈眈。
前三位阿姨率先不淡定了,她们在这边快速酝酿一番之后,对着那老夫妇说,你们要到后面去排队。然而说了几次,那老夫妇都象是没听见。于是阿姨们愤怒了,一番唇枪舌箭,紧锣密鼓,弹无虚发。那老夫妇终于按捺不住说,我们是早就约好了的。这边七嘴八舌一起说,我们也是约好的,来这儿的哪个不是约好来的。那边说,我们是徐主任多少年老患者,年年来复查,九几年就约好了。这边说谁不是老患者啊,这不都排着呢嘛。又说,徐主任可一视同仁,不管你沾亲带故的,还是老的新的,都得排队,要不然就等徐主任来了你试试。
正在这时,保安和护士都快步走过来小声说,请安静一下,徐主任来了。只见走廊尽头走来一个穿白服的医生,看上去年过半百,面貌清瘦,但是目光如炬,行走生风。他经过自己的办公室但并没有进去,而是一边慢下脚步,一边对排队的人们柔和地说:“你们都是在等我呀,请再稍等一下,我现在去查房,结束之后马上回来接待各位。”然后背影迅速消失在病房区的方向。有人小声说:“徐大夫这人可好了,谦虚还没架子。”接着有人说:“徐主任是在国家都出名的大医生,对患者多客气。”
徐医生的出现,让队伍立刻紧张起来。前三位阿姨依旧对对面的老夫妇不依不饶,见斗争无效,遂自筑堡垒,三人说咱们跟得紧紧的,就不让他们插队。三号说反正我是第三号,谁我都不让。一号说,就是的,我五点多就来排了,站好几个小时。她们可倒好,直接跑前面去了。要都这样还有没有规矩了。
三位阿姨还在喋喋不休,四号中年男子朝走廊另一侧远远的挥挥手,坐在那边休息的媳妇就赶紧走过来站在队伍里,换下了中年男子。五号小姑娘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抻了抻衣服。四号的媳妇入列以后迅速和前后混熟,互相交流病情,彼此宽慰。了解完五号小姑娘的情况之后,像个智者一样开导小姑娘说:“你不要哭,要坚强。要勇敢面对现实。你爸爸得了这样的病,谁当女儿的都接受不了。但是你是家里的老大,你要担起责任。给你爸爸治病、住院啊,手术啊,这过程要办的事太多了。你不挺住咋整啊?就像我得了病,一开始我也受不了,时间长了就接受了。现在我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啥压力没有,日子不还照样过吗。”女孩只顾着一劲点头,眼里是强忍的泪花。
我一边听她们说话,一边下意识地检查袋子里的片子,确定是两张,确定没有拿错之后,安下心来等待。
胸外科肺病病房有十七间,徐主任带着副主任和各位医生们从病房出来,闪现在走廊又迅速消失在下一个病房,好一会才结束。再回到办公室这边的时候,还是一边走一边轻声说:“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来,不要着急。”
这时候大家才发现,那对插队的老夫妇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到后面排队去了。前两位阿姨进去之后都沉着脸出来走了,没再和人们说话。第三位阿姨进去之后,四号媳妇叫来了老公,使劲地攥着老公的胳膊说:“老公我紧张,心蹦蹦跳,我害怕。”
三号阿姨出来之后兴奋地扬起手说:“我没事!”然后,像个打胜仗的将军一样,昂首挺胸,一路沐浴着大家羡慕的目光离开。四号媳妇进去之后,我看到五号小姑娘在发抖。猜不出她家里是怎样的境遇,要这么小的一个小女孩来独自面对这样的压力。四号媳妇出来之后,同样挥着手臂大声说:“我没事!”然后扬长而去。五号小姑娘在进门之前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是满满的无助。我赶紧上前抱住她,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轻声说:“加油!”
其实我的状态不比那女孩好多少,看上去是我在安慰鼓励她,其实我们是在相互支撑。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进去的,说了什么,怎么出来的。只记得徐主任说会尽快安排为我母亲手术。
手术的前一天,医生让家属去签字。我以为只是签个字就好了,谁能想到他会长篇大论地给我讲了半个多小时,全是术中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我感觉自己手脚冰凉,浑身发抖,我后悔自己怎么能一个人来,怎么能代表家人做这么重要的决定。后来有人告诉我,就算是生孩子做剖腹产,医生给家属讲的也这么吓人。哦!松口气地说,原来是我少见识了。
签完字之后,开始进行术前准备。护士给母亲备皮、备血。备皮就是给手术部位汗毛刮掉,然后医生用笔在上面做个标记。备血是抽血化验,为术中万一需要输血而准备血型样本。晚上八点之后不再进食,十点之后不再喝水。
手术当天早晨五点钟测量过血压、体温之后进行灌肠,大小便都排空,手术室就来人接了。
之前医生再三交待,患者上台之前千万不能情绪激动,否则影响了各项指标的变化,就要在手术室里等到指标正常之后才能做手术。因此,我把泪窝浅的姐姐们都赶得远远的,剩下我一个铁石心肠的没事人儿似的侧立一旁。母亲也知道我这头倔驴打小儿就不会哭,她也不担心我会伤心,顾自爬上移动床,由着我和护士们推着她一路聊着天就进了手术室。
7点30分,手术开始了,由徐主任亲自主刀。手术室门外大厅显示屏上写着母亲的名字,后面写着手术进行中。就这样的字样持续了五个小时,然后变成术后复苏中。从早晨7点半到下午1点半,母亲的手术进行了六个小时才结束,我和姐姐们、亲人们就在手术室外的显示屏前站了六个小时。
父亲去世那年母亲45岁,之后的日子母亲一个人撑起这个家。在我们心里,母亲一直都像山一样坚强有力,遮风挡雨。由于母亲坚持锻炼身体,保持良好生活习惯。每年体检各项指标都非常好,连我们都自愧不如。现在说病就病了,70岁的人还要上手术台,我们于心不忍啊!这时才发现母亲真的已经老了。
在等候的时间里,脑海里一直浮现着小羊跪乳的画面,心里默念着,母亲,母亲,天佑吉祥……
母亲被送回来的时候,我又事先把别人赶老远,自己一个人接母亲。我第一眼见到母亲的时候,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牙齿不停的磕碰着。我一口气没喘上来,当时就想问问咋给造这样了呢!却想不出该问谁。我抚摸着她的脸,在耳边轻声呼唤:“妈,妈妈,手术结束了,回病房了,不怕了啊。”我说一句母亲就应一声。她虽然醒着,麻醉的状态下意识并不清楚。后来我问她,她都不记得了。
同病房的大叔见我们姐妹四人齐刷刷地站在母亲的床尾,几次拿凳子过来让我们坐。他说你们已经站了六个小时可不能再站了。可是母亲在受罪,我们哪里坐得下呀。母亲啊,我们和您在一起,您加油!
晚上徐主任来查房的时候说,母亲病情不重,身体基础又好。所以手术很顺利,术后的状态也很好。大家都松了口气。
手术当天一天不能进食,第二天就要开始营养餐。护工给的建议是水煮蚕蛹、鹌鹑蛋,蒸秋葵和白萝卜丝汤。我们也在天桥对面的胡同里租了一个小旅店,35元一天可以做饭。我们不放心外面的饭菜,自己做给母亲吃。
当我提着保温壶回到病房的时候,大姐一把拉住我说:“老妹,徐主任母亲去世了!”我说:“什么时候的事啊?”她说:“昨天早晨病危,上午去世的。”“上午?那时他正给妈做手术啊!昨天晚上还来查房了呀!”大姐很肯定地说:“消息准确。而且今天上午还做了五台手术。”听大姐说完,我就直直地看着她,惊愕地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
在徐主任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把手术交给其他人来做,自己去送母亲最后一程。而他没有离开手术台,并且坚持完成手术。第二天又亲自完成了已经预约好的五台手术。这是一种多么高尚的医德,多么伟大的境界精神。而我们做为患者和家属,遇见这样的医生是多么幸运,在医患关系之外,我们欠了人家天大的恩情啊!
在我们这个病房里,母亲是徐主任昨天给做的手术,邻床是徐主任今天给做的手术。她们的心情跟我们是一样的。整个病房里的患者、家属和护工们一整天都在谈论徐主任,被他的高尚医德深深感动。
晚上徐主任带着医生们来查房,依旧目光如炬,行走生风。到母亲这里,询问了情况,又拿出听诊器对母亲说:“你咳一声我听听。”母亲刚咳完,徐主任就喜悦地对我们说:“一声就听出来了,恢复不错。”然后又走到邻床轻声说:“你也是,咳一声我听听。”
病房里所有人都沉默着,目光聚焦在徐主任白服短袖里露出的一圈黑纱。他挨床查看完就要走出门口的时候,大姐叫了一声徐主任。他站住转过身问:“还有事?”大姐眼含泪花哽咽地说:“徐主任,我给您鞠个躬。”徐主任一下愣住了,还没等缓过神来,病房里所有人都一起齐刷刷地给徐主任鞠了一躬。徐主任眼圈红了,双手合十,连连回礼。然后闪现在走廊,又迅速消失在下一病房。目光如炬,行走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