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铜漏滴答作响,陈朝握着朱砂笔的手突然顿住。
案前烛火被穿堂风撩得晃了晃,映得屏风上的鎏金飞鹤忽明忽暗。
本该在冷宫禁足的皇后,此刻正踩着十二旒皇后锦靴,裙裾上的银线云海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三年前她初入紫禁城那夜,他在宫墙拐角处见过的、被雪水浸透的嫁衣。
“陛下生辰,臣妾来贺。”云心溪垂在身侧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袖中三张宣纸的毛边,最上面那封墨迹未干的“和离书”还带着宣德炉里沉水香的余温。
前两封分别写于继位元年和二年,早已被她反复折叠得边缘起毛,此刻混在其中,倒像极了她这三年来被揉碎又粘补的光阴。
陈朝搁下笔,目光扫过她腰间未挂皇后玺,却别着个半旧的锦囊。
是他登基前亲手绣的并蒂莲,当时他说:“待我君临天下,便以万里山河为聘。”
可后来呢?
他封了左相之女为贵妃,将她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捧上后位,却任六宫将“傀儡皇后”的笑谈传到冷宫的每一块青砖缝里。
“皇后倒是记得朕的生辰。”他靠向椅背,声音里浸着三分凉薄,“不过比起贺礼,朕更想知道,你哪来的胆子擅闯前朝重地?”
云心溪忽然笑了,指尖一松,三封和离书顺着案角滑落在地。
陈朝瞥见最上面那封抬头写着“天盛三年孟夏”,瞳孔骤然缩紧——今日正是四月廿一,他的生辰,也是她三年前被禁足的日子。
“陛下可还记得,及笄那年臣妾绣给你的香囊?”她指尖划过案头摊开的画卷,素白绢面上,御花园假山下的男子正替红衣女子别簪,袖口金丝牡丹绣得极细,“当时臣妾说,这纹样是照着陛下袖口旧衣描的,原以为陛下早忘了,不想如今竟在贵妃娘娘的裙边、袖口、甚至枕帕上,处处得见。”
陈朝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确实绣着半朵牡丹。
是他昨夜亲手替沈贵妃别簪时,被她指尖蹭到的胭脂染了色。
他忽然想起,云心溪及笄时送他的香囊,正是用这种金丝牡丹纹,后来被他随手赏给了沈贵妃,不想竟被这女人一笔一画临了下来。
“陛下记性不好,臣妾却记得清楚。”云心溪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账本,墨香混着淡淡雪松味漫出来,“这是自陛下登基以来,六宫申领的修缮银两分账。景仁宫的琉璃瓦换了三回,每回都是东海运来的极品,可臣妾昨日去瞧,瓦当缝里填的竟是民间灰浆;长春宫的梨花木屏风报损十二架,可库房登记的入库单上,经办人签字却是贵妃娘娘的贴身女官。”
她忽然逼近案前,腕间金缮玉镯撞在紫檀木案上,发出清越的响。
那是三年前他盛怒之下摔碎的定情信物,如今用金粉修补得流光溢彩,裂痕处反而嵌着细碎的东珠,比完整时更耀眼三分。
“臣妾今日不是来求恩宠的。”她翻开账本最后一页,朱砂圈出的数字刺得陈朝眼花,“是来告诉陛下,这六宫的水,该清一清了。”
殿外忽然传来喧哗,陈朝的贴身太监捧着个漆盘踉跄闯入:“陛下,贵妃娘娘送来的长寿面……”
话未说完,漆盘“咣当”落地,瓷碗碎成八瓣,露出碗底用蜂蜜写的“永寿”二字——正是三个月前他批给江南水患的赈灾银数目。
云心溪转身时,袖中雪松味更浓了。
陈朝忽然想起,这是他少年时在北疆常闻的味道,那时他总在雪夜练剑,身后跟着个裹成粽子的小丫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的剑穗。
后来北疆战乱,他再没见过那个丫头,直到登基前一年,左相说要将女儿许配给他,袖口正是这股雪松味。
“皇后留步。”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日低了几分,“你腕上的镯子……”
“陛下还记得它?”云心溪回头,玉镯在烛火下泛着金箔的光,“碎了的东西,臣妾自己粘补起来,倒比从前更合心意了。就像这三年……”
她忽然轻笑,眼尾微扬,“陛下以为臣妾在冷宫种菜绣花,其实臣妾不过是照着陛下给的剧本,好好当了三年透明人罢了。”
夜风卷着梨花从窗棂漏进来,陈朝看着她转身时,广袖中露出半截银色剑穗。
是他自创的“惊鸿九式”剑穗样式,早已随北疆旧物埋进了记忆里。
他忽然站起身,袖中玉佩硌得掌心发疼,那是沈贵妃说她当年在北疆救下他时,从他身上扯下的。
“今晚子时,冷宫后巷。”云心溪走到门口忽然停步,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在雪地上的梨花,“臣妾备了套新剑穗,想请陛下……指点几招。”
门“吱呀”一声合上,陈朝弯腰捡起地上的和离书,发现最下面那封元年写的,背面竟画着冷宫的砖缝走向,某处砖角用朱砂点了个小点。
像极了他当年在北疆雪地画给小丫头的,逃生密道标记。
铜漏又响了一声,他忽然闻到袖中淡淡的雪松味,不是沈贵妃惯用的沉水香,倒像是……当年雪地里,小丫头棉袄上沾着的、从他披风上蹭来的味道。
殿外传来更鼓,陈朝望着案头未批完的折子,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微服出巡,在江南某座破庙里,曾见过个给孩子们讲《烈女传》的女子,腕间戴着金缮玉镯,说话时总带着三分似曾相识的腔调。
子时将至,他摸了摸腰间的佩剑,剑穗不知何时换了新的,银色流苏在月光下晃出细碎的光,像极了云心溪转身时,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冷宫的墙根下,云心溪摸着腕间玉镯,听着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三年前她看着母族被疫病席卷时,就知道那场“疫病”的药引,是皇帝用来试新毒的血。
而今日,她终于让这盘棋动了第一颗子。
用他给的偏爱碎片,织成缚龙的网。
“惊鸿第一式,”她抽出藏在袖中的软剑,雪松味混着夜露的凉,在剑尖绽开,“陛下,可要接好了?”
陈朝看着她舞剑的身影,忽然想起八年前雪夜,那个举着半块烤红薯追着他跑的小丫头,说长大了要当他的皇后。
如今她真的成了皇后,却在他终于要正视她时,舞出了他从未教过旁人的剑式。
原来这三年,她不是在冷宫枯萎,而是在他看不见的角落,将他的破绽,织成了她的铠甲。
剑穗相缠的瞬间,他忽然看清她颈间若隐若现的红痕。
是方才舞剑时,他不小心划破的。
血珠落在金缮玉镯上,像滴进深海的一滴墨,瞬间被吞没得无影无踪。
而云心溪知道,这滴帝王血,终将成为她打开下一盘棋的钥匙。
就像三年前她在冷宫墙角种下的雪松,如今早已长成参天大树,树根下埋着的,是她母族的仇,和一个帝王,当年未兑现的承诺。
……
冷宫后巷的月光被雪松枝桠剪碎,落在云心溪的软剑上,像撒了把碎钻。
陈朝的惊鸿剑刚递出第三式,忽见她手腕一翻,剑尖挑开他左襟。
那里纹着半枚狼牙胎记,是陈氏皇族秘传的“雪狼印”,唯有北疆血统纯正的皇子才有。
“陛下可记得,八年前雪夜,您救的那个小丫头?”云心溪退后半步,软剑垂地,剑尖在青石板上划出火星,“她被追兵砍伤脖颈,血流进雪地里,染得您披风上的雪松纹都红了。”
陈朝的剑尖“当啷”落地。
她颈间的红痕此刻格外清晰,在月光下泛着淡金,竟与他胎记的形状分毫不差。
当年他从北疆逃亡,被左相之女“救下”时,对方分明说自己颈间有疤,可沈贵妃的疤痕,分明在三年前才突然出现。
“您看,”云心溪扯开衣领,锁骨下方露出与他一模一样的狼牙胎记,边缘还留着浅红的旧疤,“臣妾才是您在雪地里背了三天三夜的小孤女,而沈贵妃……”
她冷笑一声,“是左相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冒牌货,颈间的疤,是用烙铁生生烫出来的。”
陈朝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起登基前夜,沈贵妃曾说“当年你昏迷时,我日日在你床头绣雪松香囊”,可现在想来,那些香囊的针脚歪扭,哪里比得上云心溪案头那幅工笔画的细腻?
“这三年,臣妾日日在冷宫临摹您的字迹、研究您的用膳喜好、甚至连您批折子的朱砂落笔法都记了十七本。”
云心溪从袖中掏出本比指甲盖还小的册子,封面绣着雪松纹,“因为臣妾知道,总有一天,您会像看蝼蚁一样,低头看我这个‘无宠皇后’。”
她忽然将册子甩进篝火,火苗“轰”地窜起,映得她眼底一片猩红:“您以为臣妾在冷宫种菜?那些菜畦底下埋的,是左相私铸铜钱的模子;您以为臣妾在绣佛经?每幅经幡的边角,都记着沈贵妃与北疆暗通的密语。”
陈朝后退半步,撞上身后的雪松。
树皮粗糙的触感让他想起三年前微服出巡,在破庙遇见的女子。
原来那时她就已逃出冷宫,用他给的皇后金册做盘缠,在民间搜集左相谋反的证据。
“还有这个。”云心溪展开半幅残破的《陈氏皇族秘卷》,指尖划过“帝王血可解百毒”的朱砂批注,“三年前臣妾母族突发‘疫病’,满门七十二口人,死状都是七窍流血——那根本不是疫病,是您让左相在井里下了‘千机散’,拿我云家做新毒的试药人!”
册子落地的声音像块重石砸在陈朝心上。
他忽然想起登基前,左相曾递来一碗“试毒汤”,说喝了便能百毒不侵,如今想来,那汤里怕不是掺了云家七十二口人的血。
“所以你今晚划伤我,”他盯着她腕间玉镯上的血渍,声音发颤,“是为了取帝王血?”
云心溪不答,只是从袖中取出皇后玺印,重重按在石桌上:“这枚玺印,臣妾戴了三年,今日还给您。”
印泥渗进石纹,像极了当年云家老宅的血渍,“其实臣妾早该明白,您给的偏爱,从来都是算计——沈贵妃贪墨的银子,您早就知道,不过是借臣妾的手,清剿左相的势力罢了。”
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可您算错了一步,臣妾不是您棋盘上的棋子,而是执棋的人。”
说着,她踢开脚边的青砖,露出底下蜿蜒的密道。
砖缝里的蚂蚁路线,正是按照他当年在雪地上画的逃生图所铺。
陈朝忽然想起和离书背面的砖缝图,原来每一块砖下都藏着机关,而他引以为傲的紫禁城防务,在她眼里不过是儿戏。
更让他心惊的是,她竟能从他的剑穗样式,推断出北疆密道的位置,这份心机,比左相更可怕十倍。
“您看,”云心溪取出个小瓷瓶,倒出里面的金粉——正是修补玉镯的材料,“金缮之法,要先让器物碎得彻底,再用金粉一点点粘补。就像臣妾这三年,看着您宠爱冒牌货、纵容仇人为非作歹,却只能笑着替您管理后宫。”
她忽然攥紧瓷瓶,金粉从指缝漏出,“可现在臣妾明白了,碎了的东西,粘补得再漂亮,也不是原来的模样,不如……”
她松开手,金粉落在石桌上,拼成“和离”二字:“不如彻底打碎,重新开始。”
密道深处忽然传来水流声,陈朝这才惊觉,冷宫地下竟通着护城河。
云心溪转身时,广袖中掉出片晒干的雪松叶,叶脉间用金粉写着“北疆雪狼,当归巢穴”。
是他当年刻在北疆剑柄上的誓言。
“陛下可还记得,您登基前说过,要带臣妾去看北疆的雪松林海?”她踩着密道台阶往下走,声音渐渐被水声淹没,“现在臣妾要去了,不过不是作为您的皇后,而是作为云家的幸存者,带着您的帝王血,去解北疆的毒。”
陈朝猛然想起,方才比剑时她划破他手掌,血珠滴进玉镯裂缝的瞬间,她眼中闪过的光。
原来那玉镯不只是金缮,更是个血器,专门用来收集帝王血。
而北疆,此刻怕是正流行着与当年云家相同的“疫病”。
“站住!”他想追,却被石墙上突然弹出的弩箭拦住去路。
云心溪站在密道口,摘下鬓间的玉簪。
正是他去年赏给沈贵妃的那支,簪头雕着半朵雪松,“陛下,这三年臣妾演的‘爱而不得’戏码,您可还看得过瘾?”
她忽然将玉簪掰成两半,露出里面藏着的密信:“其实臣妾早与北疆旧部联系上了,您派去的细作,上个月就被臣妾喂了护城河的锦鲤。”
密信在火中卷曲,露出最后一行小字:“若想再见到臣妾,就带着半座江山来换吧。”
水声渐歇,密道口的石墙“轰”地合上。
陈朝跌坐在地,望着石桌上的皇后玺印,忽然发现印纽上的蟠龙纹,不知何时被换成了雪狼。
那是北疆王室的图腾,而他竟从未察觉。
袖中掉出个锦囊,是他今夜出门前随手拿的,打开来却是雪松味的香粉,混着几缕银色发丝。
他忽然想起八年前雪夜,小丫头曾说:“等我长大了,就把头发编成剑穗送你。”
如今剑穗在剑上,人却消失在密道深处。
更鼓敲过三声,陈朝摸着石桌上的金粉,忽然笑了。
原来她从来都不是被豢养的金丝雀,而是藏在雪地里的孤狼,等着咬断猎人的弓弦。
那些他以为的“突然开挂”,不过是她收网的信号,而他,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早已掉进她用三年时光挖好的陷阱。
“来人!”他突然站起来,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封锁所有宫门,给朕查……”
话到一半却顿住。
他要查什么?
查那个在冷宫产雪种松的皇后?
查那个将他的crets绣进香囊的女人?
还是查自己这三年来,究竟错过了多少藏在细枝末节里的真相?
夜风卷起地上的和离书,天盛三年的那封飘到火边,纸角被引燃,露出背面用帝王血画的北疆地图,都城上京的位置,被朱砂圈成了个狰狞的血洞。
陈朝忽然想起,方才她舞剑时,最后一式不是惊鸿九式,而是北疆狼族的“归巢斩”。
斩的,是困兽的牢笼。
冷宫的雪松在风中沙沙作响,陈朝摸着腕间被她划伤的伤口,忽然明白:她从来都不需要“开挂”,因为从他将她捧上后位的那天起,她就用他给的权力、恩宠、甚至漠视,织成了一张足以困住帝王的网。
而所谓“烂尾”,不过是她不愿再陪他演这场权力戏码,选择在高潮处,亲手撕烂了剧本。
三日后,南疆传来消息,有位戴着金缮玉镯的巫女,用帝王血解了百年毒瘴,救回十万百姓。
陈朝看着密探送来的画像,女子腕间的玉镯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身后跟着的孩童,每人手里都拿着半朵雪松形状的糖人。
他忽然想起,云心溪在冷宫种的雪松,每到深夜就会传来锄头的声响。
原来她早就在为离开做准备,连树根都被修成了密道的路标。
而他,这个被天下人敬畏的帝王,此刻只能对着空荡的冷宫,一遍又一遍地临摹她留下的剑穗样式,却再没等到那个会踩着月光,带着雪松香来讨教剑式的身影。
“惊鸿九式,第八式……”他握着她留下的软剑,忽然发现剑柄里刻着小字:“帝王之爱,不如雪松香。”
墨迹新鲜,分明是今夜所刻。
原来她临走前,还留了最后一道谜题,等他去解。
铜漏滴答,陈朝望着窗外的雪松,忽然笑了。
这一次,他输得彻底,却甘之如饴。
因为他终于明白,真正的“开挂”,从来不是逆袭恩宠,而是在泥沼里种出雪松,在废墟上重建宫殿,让那个曾被他忽视的皇后,成为他余生都追不上的惊鸿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