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浅,我想离开这里。”
“你这么小,怎么离开?”
“我让我爸带我走。”
这个场景在梦里发生过数次,主人公是童年,我儿时的伙伴,至今念念不忘的伙伴。我找过她,但她肯定是改了名字,无果。
01
童年离开了这里,于那个冬至。寄宿在我家三个多月的她,在我妈认真地给她剪完脚趾甲后,穿上那双曾被尿液浸透的大头鞋,跟着那个患病的男人,走了。那年我十一岁,她十岁。
童年和我打通腿睡过的铺还有着余温,那时候我是矛盾的,我盼着她走也不舍得她走。而且我也并不知道,以后的我们再也无法相见。看着他们家空荡荡的屋子,我第一次尝到了心痛的滋味。
我们一起上山砍过树、抓刺猬、摘酸枣儿,一起下海摸过蛤蜊、逮螃蟹、捞骆驼毛(一种海菜的名字),一起戏耍过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老师,趁人上课的时候在教室门口喊人家“小四爷爷”。是的,我们就像野小子,到处都能看到我们撒野的欢愉。
我带着她学骑自行车,眼睁睁看着她从“大金鹿”上摔过数回,腿胳膊全是伤,她仍不舍弃,最后到底是能歪歪扭扭地骑着跑了。我也为她出气,去找过那个欺负人的胖妞,然而我付出的代价就是嘴里被这胖家伙抠掉了一块皮,我还咬牙挺着没掉泪。我号召小伙伴们抵制“九阴白骨爪”,以致胖妞的童年基本在一个皮球的陪伴下度过,我生生地把她逼成了拍球高手。
我和童年一起出去玩,大人们没有愿意搭理我的,因为童年长得美,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配上长长的睫毛总是让人怜爱,她会争取到比我多的多的青睐。不过,我这个肿眼泡加单眼皮也没吃过亏,童年整来的东西她会分我一半儿。童年最喜欢吃酒泡的酸枣,我把上山摘的枣儿都给她,等着吃泡好的现成的枣。
可她走这一年我没有捞到枣吃,她第一次拒绝了我。她说泡的枣要留给叔叔吃。
02
童年的妈妈是个奇怪的存在,连外人都喜欢这个美丽可爱的小姑娘,只有妈妈对她不好。我经常能听到她妈妈握紧拳头照着童年后背捶打的“轰轰”声,童年的胸腔就好像是空心的,每次挨打她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我听着很担心。打得最重的一次,童年的嘴角都带血丝儿。原因就是她脚上的那双大头鞋,他妈妈刚给买的新鞋,其中一只晚上却被童年当尿盆使了。
童年妈妈是无论如何不相信那是童年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的。她尖着嗓子吼道:“你这王八羔子,刚买的新鞋,你都怎么安放的,一滴尿也没尿外面啊!”童年反抗,说她睡蒙了,啥也不知道,但换来的是脸上的一巴掌。最后是在我妈和浩子妈的拉扯下,才结束了这场无辜的殴打。
我妈深深地叹了口气,晚上的饭童年是在我家吃的,我妈心疼地给童年嘴角上药,一边嘱咐她:“童年啊,再别和你妈顶嘴,她那脾气你和她顶,看看吃多少亏。”童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倔强地别过头去。吃完饭,我妈把童年送回家,她妈气也消了。
晚上,浩子妈到我家串门,两人嘀嘀咕咕地,我也不感兴趣,从小我就大大咧咧的。浩子和我一般大,长得可周正了,就是太稳沉了,我妈常说我俩性子换换就好了。浩子坐在我家沙发上,磕着瓜子,看着电视,就像在他家一样实在。我拉着浩子打扑克,这货不搭理我,说在办正事,让我少嚷嚷。看电视是正事?!我也是要脸面的不搭理我就算。
过了一会儿,浩子叫我,我懒得搭理他,他小声说:“浅浅,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我看了看他认真的表情,也来了兴趣。“妈,我和浅浅上咱家玩会儿。”说完拉着我就跑。跑出楼栋,我俩在楼头平台上坐下,他说:“浅浅,你知道童年她妈为什么对她不好吗?”
我摇摇头。他趴在我耳朵边上说:“因为……”“天哪!真的假的,你就是个故事精,看武侠片看多了吧你!”我大叫。
“你小点声!我刚才说有正事,你不信,我是在听你妈和我妈两个中年妇女说话呢,她们说的。”我吃惊地看着这个听墙根儿的家伙,但心里隐约是信了的。如果真是那样,童年,我一定更加爱护你。
03
童年爸爸一直想调回老家工作。这些年也一直在运作,因为那个年代教师的待遇确实不高,况且带着农村老婆孩子户口出来,一般家里都是单职工,条件都不好。但凡有点本事的,都想离开那个封闭的小岛,都想谋一份收入更高点的工作。
有一次,童年爸爸趁着放暑假回了老家,回来的时候领回一个瘦弱的男人,说是家里亲戚,那人不停地咳嗽,胸腔发出“轰轰”的声音。我有点害怕他有传染病,离得远远的。童年对自家的亲戚可不嫌弃,拉着男人的手开心地说笑,连我她都顾不上搭理了。男人看童年的眼神有些怪异,消瘦的脸庞上嵌着一双大眼睛格外突兀,加上那眼神儿,我跟童年说要小心这个怪叔叔。
童年笑了笑,她说她想走,跟爸爸回家去。我说:“你爸调动的事办好了吗?”她说:“不知道,但办不办好她都要回老家。”
童年爸爸果然又走了,这次把童年妈妈也带回了老家,童年却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岛上,白天童年要上学,吃饭在浩子家,睡觉在我被窝。三个月,无人问津,一个十岁的孩子,就这样寄宿在邻居家中。晚上睡觉,我被她尖尖的脚趾甲戳醒了,我摸了摸我的腿,看着童年并不安稳的睡相,我感到无比心疼。
秋天了,我带着童年和浩子上山摘酸枣,童年霸道地说:“你俩摘的也都给我,我有用!”我傻乎乎地都给了童年,我还等着吃酒泡枣呢,浩子却不给,我还把他削了一顿,等他不情不愿地交出来后,我听见他咕念:“等我郭大侠练好降龙十八掌,不信降服不了你这个妖女。”接着换了我一拳头。
我的童年,是有童年和浩子的童年,有开心,有忧伤。童年的笑脸终于在那个生病的男人出现时绽放了,她高兴极了,紧紧拉着男人的手,一刻都不愿意松开,我看到男人的眼泪像决堤的海。童年把那瓶酒泡的酸枣儿拿了出来,说:“叔,给你,能治咳嗽。”男人哭出了声,把童年藏在怀里,生怕被别人抢走了似的。
男人把童年带走了,我送她到楼下,我们都落泪了,她说幸亏有我们,这次她是真的要回家了。
我难过地好几天也没吃饭。浩子拿了块沾着芝麻酱的馒头在我鼻子前晃荡:“瞧瞧,你最爱吃的酱油芝麻酱馒头,再不吃我吃了哈。”我都没有力气捶他了。他突然认真地说:“浅浅,我们应该为童年高兴,她再也不用挨打了,也有人爱她了。”
我说:“那个人是她叔叔呀,能对她好吗?”浩子点着我的头,叹着气说:“哎,你就四肢发达这点好处了,没长脑子啊,那是童年的亲爸,你没看出来啊!”我恍然大悟。
浩子曾经偷听到童年不是她爸妈亲生的,而是抱养的。也没抱养别人家的,而是自家亲戚的孩子。童年养父母不能生养,童年亲生父母觉得把孩子送给人家能吃上国家粮,比在农村呆着有出息,加上童年爸爸的病,送出童年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顿时觉得心情舒服了很多。抢过芝麻酱馒头大口吃了起来。
“你能不能文明点,像小龙女一样,秀秀丽丽的?你这形象谁敢要你?”浩子嘲笑我。“哎你皮痒痒了是不是,有没有人要我关你屁事儿!”“别别别,服你不行,你小心别噎着,大不了没人要我韦小宝把你收入麾下。”我也是第一次红了脸,不知道为什么,大概那就是情窦初开吧。
04
让人始料不及的是,浩子在我上初一的时候也离开了我。他随着父母到大陆上定居了,远离海岛,远离闭塞,远离了我。没有了童年,我有浩子;没有了浩子,我的童年还剩下什么?我像童年那样倔强地不让眼泪流出,我渴望着再次见到他们。
那个年代,连电话都是奢侈,离开的都没有了讯息。一年后,浩子爸爸开着车从大陆上来到岛上看我们,多年的感情难以割舍,我终于见到了我想念的浩子,他变了,长大了,我们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打打闹闹了。他说:“浅浅,你想我没有?”我说没有,他闪着光的眸子突然黯淡了下去。
其实,我想念他,比想念童年还想。
浩子爸爸的新工作很好,他放弃教育行业去从了商,后来我们去了他的新家,但我和浩子已经在各自的环境中生长发芽,再也回不去童年的天真无邪了。我相信,他还是挂念我的,如同我挂念他一般。我知道他挺好的,就足够了。
现在,也是一样,到了秋天我还是喜欢上山摘点酸枣,只是山不再是那座山,枣也不再是那时的味道了。我们在童年的江湖中见了,后来彼此都有了家庭、孩子还有生活,但我坚信我们永远不会相忘于江湖,无论是童年还是浩子。
童年,你还好吗?你在哪?我想你了。如果能再见,我一定喊上浩子,我们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