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观主义者

我的朋友杜小姐又在房里哭了,这一个星期,我的朋友杜小姐每天都要哭上那么一两次。不是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就是那种小心翼翼的,委屈的,皱巴巴的,自己心里不好意思得很的嘤嘤哭泣。因为太过频繁,我对她的态度已经从第一次耐心劝慰到现在见怪不怪了,但听着她想要极力忍住又偷偷溜出来的细细碎碎的哭声,我怎么也不好意思拿“这么大一个人,要坚强点”这样的话来训斥她。所以每天在我房里上演的场景就是,杜小姐缩在床头,背影抽动,我漠然地呆呆地看着,不知道的,或者还以为我家暴了她。今天我再看她抽抽嗒嗒的时候,突然在心里升腾起一句话,“在成长之前,要哭多少次才够呢?”

要多少次才够呢?

杜小姐以前是个笑吟吟的人,可不知怎么了,最近格外收不住眼泪。也许是因为离家太久;也许是因为毕业无措;也许是恋爱和生活都没意思,只能哭一哭来解闷?我暗地里做过很多种设想:我的朋友杜小姐是因为什么,总也不能开心得尽心尽力。

今天杜小姐终于开口说话了,说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老觉得自己抑郁了,甚至隐隐地期待着自己抑郁。她说,那段时间,生活谈不上多糟,可就是有那么些时候,对生活无可奈何,心里无所依凭,没能改变现状,无法面对过去,也不觉得未来会更好,所以就想算了,一切都不可改变,逝者已矣,来者也未曾可知。不如干脆把一切都推脱了,推到不相干的病上。其实也就是想对生活撒个娇,想死皮赖脸地拉着告诉它,一切不是我的错,撒泼耍赖地让它看,我不是不想改变,不过只是因为现在我病了,没能让生活好起来,等我病好了,一切都会从头开始。可等到终于病了,像染上感冒一样轻易地就病了,又像染上毒品一样戒也戒不掉了,所以有没有权利撒娇了呢?能不能装可怜地说一句,你看你看,我都认错了,不惜让自己病了,你能不能就这样算了,把一切都归零?杜小姐问我,你说,我到底是有多么渴望从头再来呢,到底是有多不喜欢以前的自己,才想这样推脱地一干二净呢?

我能说什么呢?杜小姐。你又希望我说些什么呢?告诉你生活本就是一场赌局,输了就是输了,没什么重新开始;还是哄你说,人生才不过走了一小段,谈什么不能从头再来。杜小姐呀,我自己也迷迷糊糊的事情,怎么跟你讲的请。

我听她喑哑的声音跟我说话时,忍住不去抱她,抱她这种事,看起来那么矫情又于事无补。我想我知道她那感觉,知道想要逃脱的感觉,感官变得迟缓,眼睁睁看着别人开心却笑不起来的感觉。像什么呢?像世界和自己之间隔着一层薄纱,掀不开,看不清,也斩不断,脑袋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要不开心呢?生活本就没有什么值得难过,今天天气又那么好,为什么就不能看着公园里刚移植的向日葵微笑拍张照片再在票圈感叹要积极向上?你说过要做一个洒脱自在,从心而生的人,可为什么现在就低头?否定自我,空虚无助,这样的感觉我都知道,知道痛苦,知道人的脆弱和不堪一击,可是杜小姐,我还是不能抱抱你,因为,有一些坎,要自己过去了才行。你听一听,多无情的一句话,我就站在你面前,满脸心疼地看着你,开口说出的却是,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也没人能帮你,你只有你自己。多寂寞,身世如浮萍,漂漂沉沉,得自己把自己从漩涡里救出来。

杜小姐,为什么要哭泣呢?要不要给你一个浪漫的解释。可能因为在长大之前,要哭上许许多多次。因为长大之前,要习惯和亲人分离,要接受朋友的离去,要懂得爱人会改变,要知道每个人习惯性地总是先考虑自己,要度过很多个下着冷雨的夜晚或者是凉到心里的艳阳天。

你想想离家读书的第一年,初到学校满心欢喜,觉得事事新奇,小城镇上的生活一下子被放大,从小被夸奖能干聪明的自己,终于到了证明的时候,所以踌躇满志,激动难以自抑。可之后不也只是在一瞬间,假象被戳破,建立在单薄夸奖上的傲气被打落在地,于是第一次觉得,世界上做不到的事情,还有那么多。在你身旁的,不是那些因为血缘关系就自然对你好的亲人,而是那些,因为觉得你好才会喜欢你的新朋友,可能因为你可爱,可能是聪明,也可能是善良。你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需要用力和花心思去讨好别人的,没有人只会因为你叫这个名字而喜欢你,没有人只因为你的出生而喜欢你,你要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讨喜的人,之后才能被别人接纳和喜欢。

还有你早年的许多朋友,不都走散了吗?小时候活泼大胆,三两句话就跟朋友勾肩搭背,时光匆匆洗涮之后,大家渐行渐远,回头望望时,早已空空如也。有些人早就不知所踪,寻不回来也快要忘记;有些人在通讯录列表里躺着,动态有时候跳出来把回忆拉很远。大家都有了新朋友,不再勾肩搭背,改成了手挽着手,45度嘟嘴自拍带修图。这个时候,我就会想,是吧,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维系,需要付出多少,换回来的又有多少。不忍去算清,不忍把每一份感情都细化到多久需要聊一次天,一次需要多长时间,因为算清了,就变得好没意思。人生要靠这些藏在小心思里的有意思维系下去的。你看,大家都会走开,一个人遇上另一个人,只是因为恰好顺路,不是什么玛丽苏剧情里告诉你的天生的缘分,各自的岔路口,终究会来的。

还有还有,那些看过很多很多遍,以后还会不断出现在各种贴吧小说里,有关爱情的那些背叛和报复。“背叛”这种词,说得那么重,怎么就总能轻易地被用在爱情里,说得好像是什么不得了的利益关系,和放不下的深仇大恨。可是镜头一转,你再看,那些妆都哭花了的女孩子在大街上指着渣男大骂,假装不在乎的男孩子在油腻的烧烤摊上失态,被抛弃和留下的那一方大喊着你背叛了我,汩汩的泪水流下来一整夜,等到明天还是要重拾生活。那些撕心裂肺说着放不下的人,最后好像也没就此丧失了生活。其实我一直很瞧不起爱情里的相互指摘,相濡以沫也好,举案齐眉也罢,不是想得到就能得到的,完美的爱情,或许不过是个假象,借以慰藉大家的求而不得。

所以我的朋友杜小姐,赶紧哭吧,哭完一场又一场,就可以安心长大了,可以原谅冷漠,原谅伤害,原谅悲伤,原谅寂寞,原谅失败,原谅心有不甘。而在这之后,再遇上那些本来有自己轨迹,却因为想和你再走一程而在荒野里开出路来的人,才会觉得有多么可贵;因为知道每个人的本性自私,碰上那些压下自己的利益为了哄你高兴的人,才觉得多么不容易;因为对生活期许不高,才感觉到生活里的善意和美好。这是一件矛盾不可思议又让人欣喜的事,意料之外远比如你所愿更给人幸福感。这也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觉得悲观主义者多么的不堪一击,反而觉得他们最为坚韧和不屈。因为不抱希望,才会觉得世界的一点点美好都是值得活下去的理由,这种事情就像是,因为常常想到死亡,才觉得好好活着更为重要。

嗨,我的抑郁症患者朋友杜小姐,不要管什么抑郁症了,等下一次你再哭的时候,等我觉得你就要长大了,那时候,我再抱抱你吧。


后记

比起乐观主义者,

我沉醉于悲观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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