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吃午饭,陈师傅结束了手中的活儿,天保陪着师傅把上午使过的工具一一归拢。漆黑地面上,码好了一上午的劳动成果:两张方型大铁铲,几把弯弯的锄头,五六把小镰刀,还有好几副成对的门扣环……大铁炉子内,尚余下一些还没燃尽的炭火,留待下午接驳过渡。
苦根从洗衣裳的河边码头回来,又去了老街周边溜达了一阵子,待他回到陈师傅的铁匠铺子,天保刚好收拾完了散乱一地的工具。他们正打算出门,见苦根自己回来,真是巧了,好似兄弟之间心有灵犀似的。
天保锁好铁匠铺子大门,三人一前一后结伴回陈师傅家吃午饭。沿着老街往东,穿过一条低矮的碎石小巷,往前继续走了十来分钟的样子,便到了陈师傅家的小院外。
三间老旧的泥砖瓦房,虽不怎么气派,倒也齐整,与周边屋子和谐相融,院子里没啥动静,感觉没有人在家一样,极其的安静。
进了小院的柴门,院子内倒还开阔,就是有些零落,随意堆放了些干柴火。靠西侧院墙的角落,两棵粗大的枣树,繁枝满树,叶子一片枯黄,占去了院内一大片空间,很有些深秋的意境。
主屋正大门没有掩,两扇大门分别往门框两侧挤靠,大门洞开。进去便是一处不大的方型天井,置于厅堂中间。天井边沿和井底长满了一层鹅黄的苔藓,一丛一簇,也没啥规律,全由着性子,在那潮湿的井底边沿胡乱生长。
井沿上方的大石板地面,环绕着天井竖起四根又红又粗的圆木柱子,形成一个回型环廊。室内其他各处的木柱,全都透出乌黑发亮的光泽。看样子,这老房子该有些年景,许是祖上传下的物业。
一张大大的八仙桌子,摆于大厅进门的右侧。过天井,对正大门的后墙壁上,设有一木制神龛。龛内贴满了红纸,上书:“天地君亲师”;神龛盒子内,靠中间有一块黑白的老人瓷板画像;神龛外侧凸出来一小块木板,上面放了几对插蜡烛与香火的泥巴烛台,泥烛子上粘满了红色的蜡汁,极像川剧里大红的花脸,样子很有几分的怪异。
最西边那间屋子,中间用一泥墙分隔为二,后室作卧室,前室作厨房。靠厨房窗边,堆码了一地柴火;土灶锅沿边角,放置了些杂七杂八的锅碗瓢盆;灶角靠案板一侧,一地坛坛罐罐和木陶器皿;临窗户的墙角那,一口盛满了水的大缸,极像张开了口子的大鲨鱼,感觉要把啥都给吞了下去。
陈师傅的妻子,在天保他们回来之时,正在灶前忙着翻炒锅内的菜蔬,见火候已到,她匆匆往锅里淋入少许汤水,那滚烫的大热锅,顷刻发出“洽洽……洽洽……”的喧嚣响声。伴着锅内不断翻滚上腾的蒸汽,这间不大的厨房,全被浓浓的烟雾给笼住了。
没多久,大堂八仙餐桌上,摆满了农家日常的饭菜,菜香气息四溢,盈了一屋子,馋得天保与苦根这哥俩,不住地吞咽起口水,他们兄弟俩如同见了猎物的豺狼一般,鼓起大眼,感觉都快要从眼眶里掉出。
陈师傅因苦根第一次过来,他从卧室的床底下,取出一坛自家酿的陈年老酒,分别一一满上,师傅与师娘热情鼓动哥俩大碗喝酒,大口吃菜。平日很少喝酒的苦根,被这浓香四溢的陈酒,诱惑得忍不住深喝了几大口。很快,苦根便满脸绯红,脖子周边跟着红起,与戴了一道扩散放大了的红项圈一样;他的舌头,感觉不听使唤了,说起话来,也是含混不清的,如嘴中含着一块碎石子一般。
午饭之后,吃饱喝足了的苦根,感觉自己头重脚轻,站都站不稳当了,那轻飘飘的感觉,如同自己就要飞起来一般。好在天保及时发现苦根的醉态,赶紧过来搀扶,一直把苦根送到自己的小木床上。不一会,不胜酒力的苦根,呼呼睡了过去,鼾声雷动,震得木床都要受不了。
苦根一觉醒来,太阳早已偏西,火红的晚霞,把梅江河的另一岸边,也给染了个遍。他还是有点晕沉,弄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直至吃过晚饭,苦根这才稍稍清醒了几分,头也没有先前那般疼痛,那种发涨般的难受之感,亦跟着慢慢消失。
晚上,天保同苦根共挤一床,俩兄弟好久都没在一块睡觉了。他们上一次睡一起,苦根记得那还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这一夜,兄弟俩人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聊不完的好奇事......天保把上午陈师傅有意让苦根留下学徒一事告诉了苦根。
苦根一人在村子帮人做工,早就有些烦闷,正愁没更好地方可去。他想都没多想,一口应承了天宝,心里开心极了,如同灌满了蜂蜜一样的甜密密。到了半夜,鸡快打鸣之时,兄弟俩这才沉沉死睡了过去。
后来,苦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在梅江大河的堤岸旁,在那片茂盛的香樟林下,苦根遇到了上午在河边洗衣裳的那位俊俏女孩。那个可爱的邻家姑娘,一边采着野花,一边唱着歌儿,她也看见了站在大树下的苦根,她没有躲藏,没有丝毫害羞之感。她只是一个劲地对着苦根,甜甜微笑,笑得山花烂漫,笑得楚楚动人,笑得舒坦开怀……
转眼,寒冬来了,苦根随师傅学徒已有两月余。
过去,苦根在湖泉光村子时,隔壁有一户人家就是打铁匠。他常会去看人家打铁,对打铁这套流程与工序,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待自己真成了一名铁匠的徒弟时,他上手比天保还要快些,很快就掌握了打铁的那些要领与方法,加上自己本就是个小徒,只需对准大铁疙瘩下蛮力使劲锤打。对于打铁这事,自然难不倒苦根,他很快就适应了老坝里老街这边的日常。
陈师傅比天保哥俩年纪大些,均师徒相称。干铁匠活时,师傅要求极严格,不许他们出差错,尤其不得分神,要他们俩人集中精力下锤子,看好眼前与脚下,安全第一。打铁的时候,师徒之间不需多余言语,师傅要停、要打,只需在铁砧子空处敲一下,天保哥俩便能明白师傅的意图。师傅用小锤,苦根与天保俩抡大锤,三人你一下,我一下,来回循环,不断往复,轮番使劲,配合得倒也默契。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苦根可以娴熟自如地配合师傅那小铁锤的指挥,对苦根过人的悟性与把握能力,陈师傅很是赞叹,他很高兴自己能找到这么一棵好苗。
打铁是重体力活,体力消耗大,饿得也极快。师傅常带些可以置于炉中烤着吃的东西来给他们仨补充些体力。
忙过之后,陈师傅待这哥俩如同自己的亲弟弟一般,无有拘束,常会相互说些俏皮话,开起无关疼痒的玩笑,师徒仨人倒也其乐融融,让天保与苦根哥俩,暂时忘记了打铁单调与枯燥的日常,苦根又一次体会到了生活的温情。相较于田间地头的日晒雨淋,在梅江河边老坝里打铁的这些日子,他感觉要有趣得多,慢慢竟有些喜欢上了这里的生活。
几次寒来暑往,几次秋收春播。
老天保佑,穷人家的孩子,那怕喝生水,即使吃粗茶与淡饭,少有病疼或感冒,一样生长发育快。苦根天天抡着手中那把重重的大铁锤,经年累月,循环往来,不断使劲砸向铁砧子上的红铁块,让苦根有了一身惊人的力气和一块块隆起结实的大肌肉。
转眼,苦根随师傅学徒,两年一晃而过,苦根已是十九岁的小大人。认识他的人,都说他长高长大了,身板又结实,虎背熊腰,粗壮有劲的双臂,加上膀子、胸前、腹部各处隆起成呈条状的大块肌肉,让见了苦根的人,都觉得这小伙子人特精神,耐看。
陈师傅偶会有事,需外出几天,他就会给兄弟俩放假,让他们自已安排休息上一两日。天保的老母亲还健在,只要有了空闲,天保定会回岩头村子,看望老母。苦根孤儿一人,回家也只有冷板凳相待,没有其它好地方可让他留恋,加上自己常年待在“老坝里”师傅家做学徒,岩头村的那两间茅草屋子,无人打理之后,重又荒芜破烂不堪,苦根也懒得回岩头村子。偶尔回去一趟,也是去天保家中,也天保挤靠一晚。
一日休息,天保一个人回岩头村子了。苦根不想回去,就一人留在“老坝里”的陈师傅家,哪儿也不去。闲来无事的他,喜到街角附近,还有梅江大河堤岸的香樟林周边,逛上一逛,解解无活可干的乏闷。
那个休息日的上午,吃过早饭不久,太阳已爬上了远处的山头,正是初夏时节,气温不冷不热,天高云清,让人心情无比舒畅。有些日子,苦根没去梅江大河的岸边走一走了,他很想去看一看梅江河两岸的风景,出了师傅家的大门,他信步往河边的香樟林那里踱去。
快至河堤,从堤岸之上香樟树的缝隙处,就可以看见开阔的梅江河。人还没来到河堤,一阵甜美又婉转的女高声,犹如天籁之音,从洗衣裳码头下方,晃晃悠悠飘了上来: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青山绿水
似锦绣,如画廊
梅江大河诶
二月里来春水平
拐了九十九道大湾嘞
翻山越岭来了这
苦根循着动听的歌声,任由脚步拐上了河堤,来到了梅江大河的码头上方。只见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俊俏姑娘,独自一人,面对缓缓南流的河水,蹲于岸边大石头的台阶,边浣洗衣裳,边唱起山歌。那个可爱姑娘,唱得那般投入,完全没留意堤岸之上的苦根。
“咦,这不是两年前,我刚来老坝里随陈师傅学徒那天在这见过的少女!”苦根当下一愣,虽过去了两年,可就凭姑娘这俊俏的背影,他一下子就认出了她来,这就是当年让他脸红不已的少女,还进入过他的梦境之中。
想不到,才过了两年,曾经俊俏害羞的小姑娘,一下便成了标致的大姑娘。她也长高了不少,曲线越发凹凸有致,样子越发丰满,犹如一朵正在盛开的玫瑰花,香艳诱人,让人浮想联翩。尤其那条长又黑的大辫子,别在脑后,更是衬得这位正值妙龄的姑娘,越发可爱。
上百里的水路呀
蜿蜒来到了老坝里
翻山越岭,一路南流
满过沟渠,淌过田地
梅江大河诶
五月里来,水满河喔
拐了九十九道湾
过了三十六座桥
上百里的水路诶
蜿蜒来到老坝里
……
苦根被那姑娘的歌声彻底给俘虏了,一下子便听得入了迷,感觉自己的脚下,如同灌了重铅,竟再也无法挪移。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陶醉姑娘那美妙的歌声,静立于堤岸之上,一动也不动,直至那俏姑娘唱完了这个曲子。
姑娘一阵持续的欢歌,许是她有些累了,便停下了歌唱,转而专注洗起手中的衣裳来。
苦根有些不舍,很想多听一会,再听听姑娘如夜莺鸣啭而又嘹亮的歌喉。可那浣衣姑娘,就是不肯多哼一声。苦根赶紧悄悄撤退,生怕阶下姑娘突然回头,发现自己躲在身后偷听,那可真就臭大了去,羞死人了,如同一个新手小偷一般,还没动手偷东西,就担心被人发现,吓得哆嗦。
苦根边撤退,边恋恋回头,直至姑娘那俊俏的背影,消隐于河堤下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