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辣辣的七月,行走在山村,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吸引住你的目光。只须一个热字,便将一切惬意拒之门外。其实你真的不必脚步如此匆匆。不信,稍一留神,你的目光就落在山脚下的荒地里,沟渠边的枝架上,大片大片的绿叶中,挤出一朵朵黄,一朵朵白。她们文静,淡雅,不妩媚,不招摇,像是农家的姑娘,朴素简约又落落大方。你不用费神猜她们是什么花。这样的花在山村里多的是,她们是再也普通不过的菜瓜花----黄的,北瓜花;白的,葫芦花。
你可以试着再走近一步。这时你便有了一丝欣喜,像是从哪里抽来一股清新的风,钻进了你的心里。你看见那重重叠叠的宽叶缝里,那缠缠绕绕的细藤蔓上,竟然有数不清的黄澄青黛的北瓜,乳白浅绿的葫芦,在与你捉着迷藏。
你想摘一个回家尝尝吗?你就大胆地摘一个吧,山村里这样的瓜果多的是。即便乡亲们看见,也没有关系,朴实憨厚的乡亲们是不会怪罪的。他们看见你的窘态,会嘿嘿地笑着,然后毫不犹豫地再从地里摸出两个,塞进你的怀里。
不是什么好东西!多摘两个!他们热情地往你怀里塞着,露出有些羞涩有些歉意的神色。
这些毫不起眼又廉价的菜瓜,在农村里的一日三餐中,却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干旱的七月,炙热极早带走了菜地里这一拨菜,惟有地头渠边这些北瓜葫芦,依然生长茂密繁盛。
记得孩提时代,七月正是农村忙双抢的季节。大人们操心着田里,无暇顾及一日三餐,只图越省事越好,越快放碗越好。适时成熟的北瓜葫芦,便成了饭桌上的首选。每每做完田里的活,母亲不忘摘个北瓜或者葫芦,放在草帽里带回家。北瓜可以多摘几个,放在旮弄里。但是葫芦不行,容易老熟,要用水养着。母亲把它们洗净,放进水缸里,要吃,就拿起一个。小的时候,我时常瞅着母亲做事外出,一个人溜到水缸边,伸出小手使劲地摁住葫芦,见葫芦一会儿沉,一会儿浮,心中有说不出的快乐。只是,这葫芦,怎么老沉不下去呢。嗯,不照再来一次。
因为忙,所以大多数时候吃北瓜葫芦,都很简单。大锅煮。母亲每次从田里干完活回来,脸上红扑扑的,一边用搭在颈上的湿毛巾不断擦着汗,一边拿起菜刀,“咔嚓”,北瓜葫芦两半。
北瓜个头大,一餐吃不完,母亲将剩下的一半用沙布盖着,放进碗柜。然后转身到灶门口塞柴火。等到锅盖“扑哧扑哧”被水汽顶起,拿起瓢,逼些饮汤。再将锅盖竖起,把快熟的米饭推在半边,另半边放进切成块状后的北瓜段。这时灶膛里的火须均匀微弱些。不一会,就可以闻到北瓜诱人的香味从锅盖缝边溢出。掀开锅盖,只见一半银白,一半金黄,各自安守本分。母亲拿出筷子,将米饭来回划几道,又用筷子头在上面戳上一个个小孔,目的防止米饭夹生。稍等片刻,一锅北瓜米饭就此诞生。
吃北瓜时不吃葫芦,吃葫芦时不吃北瓜。两者换着吃。葫芦有时切碎当中餐的菜之外,大多时候,葫芦下面条,用于晚餐。因为晚上做事到煞黑,回来得迟,吃这简单些,将就。况且一天到晚做得人眼睛发黑心发慌,搞些汤汤水水的边吃边喝,易入口。
当然,这样简单的吃法,有时我们这些伢子不乐意了,因为隔壁大娘家总是变着花样吃,香喷喷的,碗头上还漂着一层明晃晃的猪油。这是葫芦手擀面。吃起来那个得意劲啦,用嘴一呼噜,一根根擀面听话似的钻进嘴里。我们不乐意,母亲也不乐意:人都忙得累倒倒的,还有精力做这个?开始骂人。骂着骂着,和点面粉,用手钳些面粉疙瘩放进快煮好的葫芦里,焖一下,然后放盐放油,一餐了事。倒是父亲体贴人。有时回来早些或天下雨了,饶有兴致地找来一个空啤酒瓶,润湿,撕干净商标,洗净,充当擀面杖。又郑重其事的拿出脸盆放进面粉,面粉中放入少许盐,从水缸中舀适量的水,和成不软不硬的面团。父亲点上一根烟,让面团饧(音同“形”)一会。一根烟完毕,父亲站起身,咳两声,搓搓手,不紧不慢拿起啤酒瓶,轻轻压在已饧好的面团上,来回碾压。然后撒些干面粉,再碾压,直至成一层薄薄但软硬适宜的面皮。父亲将面皮折叠成约十公分宽,灵巧地将刀子切成一排排的一公分的面皮条子。待锅里的葫芦在沸水中挣扎,端到锅台上。这时母亲见了,剜父亲一眼,装着有些生气地样子,嘴里咕哝着:总是惯着伢子!边咕哝边用手将切好的擀面细细抖开,放入迫不及待的沸水中。父亲嘿嘿笑着,猫腰到灶门口添旺柴火。不一会,锅里悦耳的“突突”声响起,锅盖不安分地跳跳着。母亲掀起锅盖,用筷子头沾些汤水试试咸淡。还须加点盐。顺手从钵里挑些猪油羔子,锅里和开。就此,一大锅葫芦擀面大功告成。皆大欢喜。每人两大碗,直吃得摸肚子算事。
说起这些事来,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了快三十年。但是那样的印象,那样的滋味,却永远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回味在我的舌尖上。父亲不在这个人世间已经十三年。但是北瓜还在,葫芦还在。一看到它们,我就不由地想起我那勤劳忠恳的父亲。想起他总是默嘿嘿、慢吞吞的样子,想起那些年曾经给我做的其实现在很平常的东西。隔壁邻居前两天殷勤地送了两个北瓜和葫芦来,我和妻不免客气一番。妻说等天把,也做着吃吃。我听了有些兴奋。只是不知道,到时可能吃出记忆中的味道---那儿时的味道,父母的味道,家的味道。哦,还有故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