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
秋天从来都是收获的季节,飒飒的秋风,层叠的落叶,高远的苍穹,秋天用略凉而饱含炽热的手为天地涂抹上了一层暖暖的橘红。当然,为秋天增彩的,还有我家的柿子园。
那是一大片柿子林,相互遮遮掩掩绵延了整个山脚,平日里的柿子青涩极了,害羞地用双手挡住自己的脸颊,生怕那来之不易的姿色引人妒忌。因为圆圆滚滚的身躯还发绿,所以我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绿猫眼(直到长大后的我才听说那是一种珠宝),因为我见过猫的眼睛在夜晚也是绿幽幽的。可是这些柿子仿佛根本不珍爱这个昵称,一到了秋天,漫山遍野的柿子约好了一般再也不那么腼腆了,两手一撤,橘红色的脸庞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世人面前,在微凉的秋风里,他们随风轻轻地摆动着他们笨拙的身体,他们放肆地咧嘴大笑,瞧瞧,她们已经从豆蔻年华步入成熟的少女了,丰腴的身姿散发着无穷的魅力,好像要可以盛装打扮只为出席这一场盛大的秋日典礼。
与柿子同样笑开怀的还有我的爸妈。柿子园里的柿子是他们用数不清的日夜劳作辛辛苦苦地哺育而来的,在那物资贫乏,经济待兴的时代中,卖柿子是我家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柿越胖,柿越甜,毫无疑问,卖的价格就高一点,获取的收入也就更多。呦,可别小看这笔在九月中旬才姗姗来迟的收入呢,庄稼人可都仰仗着自己的庄稼作物来度过接下来的肃冬嘞,有了足够的收入,也才有可能给家里添置几件厚衣服过冬,也才有可能有资本去开始准备过年用的盛宴,所以农村人家十分欣喜秋日的到来,虔诚地祈祷秋神降点福气,给他们一个好收成。很显然,今年的秋天给足了庄稼人面子。爸妈一刻也没怠慢,赶忙联络起村里村外闲工在家的妇女们,雇佣他们一起来采摘柿子。这件事一点都马虎不得,柿子虽然不像茄子那样用霜一打就蔫儿,但等到柿子熟得更透,皮变得更薄,更容易弄破,到时候采摘也更加麻烦,多多少少会影响收成。作为家里的一份子,我也不会闲着,每到这个时候我也自愿加入摘柿大军。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我早早地起床跟随爸妈进入柿园。看着一个个的小柿子,圆滚滚,橙澄澄的,像是一个个小灯笼,从果园门口向远处遥望,就像是一段金黄色的绸缎上绣满无数橘红色的星星。我满眼欢喜地走进果园,神圣地好像一个凡人走进天庭一样,手脚并用地爬上柿子树开始采摘。可别小看采柿子,摘柿子可是个技术活,成熟的柿子汁肉丰满,稍微不注意就有可能损坏柿子,必须轻拿轻放,用力恰当,才能保证柿子稳稳落入树下撑着的床单里。看着别人有条不紊地进行采摘,那动作十分顺畅熟练。找准柿子用手掌托住,稍稍加大力度一扭,柿蒂便轻巧脱落,离得远的柿子就用细细的竹棍在叶间不断搅动,紧接着柿子就像垂直陨落的流星啪嗒啪嗒地往下落。这妙趣横生的一套动作完全引起我的兴趣,我瞅准了我的“小猎物”,双手向前一扑,一个小柿子就被牢牢困在我的手掌里,随即往后一抛,却没想到方向早已脱离正确的轨道,只听“啪叽”一声柿子就粉身碎骨了,充盈的汁液冲击了一地,那一刻我耳边的声音就像是大战开始的第一炮响,让我立刻惴惴不安。不曾想这一幕说巧不巧,被母亲看个正着,我到现在仍旧忘不掉她的神情。看到柿子殒身的那一刻,她双眉马上紧蹙,像是正写的八字,眼睛里盛满了痛心与悲伤,她用牙齿咬了一下下唇,转而扬起头指着我大喊:“快下来,快下来,糟蹋老天爷给的东西,简直是作孽啊!”当我毕恭毕敬地,小心翼翼地,提心吊胆地从树上下来的时候,我看到母亲低着头,在对柿子哀悼一般,眼角还溢出了几颗泪珠,就这样,我被勒令回了家。差不多到了中午的时候,到了原定时间爸妈还没回家,等得心急如焚的我好不容易坚持到了他们回家,可我并不知晓,也没有猜到,回家的爸妈再也不像昨日那样拥有着朴素的笑容,母亲回到家后接连几天都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像是保护伤口的绷带,她不爱吃饭了,脸色越来越差,秋日的金黄色阳光射在她的脸上,却只有一丝怜人的惨白。父亲每天在屋里踱来踱去,抽着一根又一根的烟,一副束手无措的紧张模样。我屏气看着他们不敢出声,但从街坊邻居那里零零碎碎听到了,好像是烟点到了什么东西,然后什么火......
而当时的我却单纯地认为,父母的痛苦源于我摔坏的柿子。于是决定立功请罪的我在那一天约好了几个伙伴儿,一同跑到同村张姨的柿子园。好久没看到柿子了,如今的柿子,依旧那么丰满,那么热烈,那么炽热,放肆的笑声似乎要传遍整个山野。伙伴在树底下放哨,我从容不迫地爬上树,开始我的一系列盗窃计划。谁知刚摘了一个,就听到树下人的大喊,再就是紧促乱掉的脚步声——张姨来了!“小王八羔子,看我抓到你们不打断你们的腿!”张姨尖锐而高亢的嗓音像电梯似的,一下子把我的心吊到嗓子眼,慌乱之下,我踩空掉了下来,被张姨逮个正着。太不讲义气了!我心里这样责骂着同行的伙伴。我被张姨拎回了家,如同警察带着罪犯回派出所一样,进行了一套教育和审讯,我始终低着头没敢看爸妈,无形中感觉有一块铅压得我心闷,我这样感觉着,竟有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打在我棉鞋上。等张姨走了,许久不说话的母亲让我抬起头来,她的声音真的是虚弱,但仍旧吊高嗓门:“娘平常白教育你了?出门偷东西,丢人不,你是想气死娘不?”见我不说话,坐在一旁的父亲也轻声问我:“你偷人家柿子干啥?”
我这才把藏在袖子里的柿子掏出来,“爸妈,你们别每天愁了,我用这个去陪我那天摔坏的那个还不行吗?”紧接着我跑过去跳上床,跪在母亲身边,满眼期待地把柿子递到她嘴边,“妈,你尝尝张姨家的柿子,又大又漂亮,关键还倍儿甜,你快尝尝!”母亲几乎连看也没看,把柿子推回来“谁要吃偷来的东西,我还要脸。”“尝尝吧,好歹是孩子费了力拿的呢,”父亲看了看我,“我一看这柿子就甜,这个香啊,孩他妈,你快尝尝啊。”
母亲迟疑了片刻,转过头来看着我期待而天真的眼睛,她才咬了一口。橘黄色的果皮爆开似的,甜蜜的汁液立马窜进她的嘴里,柿子的甜香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母亲眼泪的匣子,她的泪珠滑呀滑,滑呀滑,打在橙黄色的柿子上。
“妈,好吃不?”
好吃,”母亲的嘴角向上一扬,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笑容,灿烂温暖就像我手里的柿子,和笑容一同展现给我的,还有两行泪水。泪是咸的,但终究抵不过柿子的甜蜜。父亲笑了,我笑了,笑得轻微而美好,笑得那么快乐,就像那场大火前我们果园里那一个个可爱的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