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在梵语中称健达,而佛香指的是佛教用香。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加工和使用香料的国家,烧香的历史更是长达三千年之久。一柱清香,直达肺腑,上清下明,可以修身养性,启迪智慧。而我的父亲曾经就是一位佛香的制作者。
时隔多年,佛香的制作工序像老电影一样刻印在我的脑海中。父亲在清晨起床,将精心挑选的香粉与水按一定比例混合,放置在半人高的木桶中用双脚长时间的蹬踩、拌和最终成团状,接着把呈团状的香团放在一个带有小孔的活塞容器内,父亲就坐在类似杠杆一样的工具上加以施压,香胶就呈条状从小孔中溢出,盛在簸箕里,再用手小心翼翼的将香胶从簸箕中牵出,按一定长度摆放在特制的木网上,或晾晒,或阴干,最后再用报纸进行包装,逢周末或祭祀的日子,赶上早班车去城里的寺庙售卖。
佛香的制作全靠手工,一张一张木网带着清晨的露珠规则的摆在打谷的稻场,晾在阳光下像蜘蛛织的网,闪闪发亮,精致得像艺术品。因为佛香的制作枯燥而辛苦,需要极大的耐性和定力,一道工序不对就需要重新制作。十年的制香经历,锻造了父亲坚韧朴实的性格。那时整个村子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所用的佛香,基本上都出自父亲之手。而凭借勤劳的双手与谦和的为人,父亲建起了属于自己的小洋楼。
我自幼懂事时起,就无数次在父亲早起的咳嗽声中醒来,在因他用力蹬踩香胶碰撞木桶而发出的咚咚声中再次睡去;农忙时节也曾无数次看到他做完自家农活后帮着村里人下田割水稻、上地挑花生,村里村外的人见面了也是亲切的喊一声他的小名“毛弟”。那时懵懂的脑海中就刻印着父亲劳作的辛苦、处事的坚韧以及与人为善的性格。
父亲佛香手艺的传承来自于上一辈的悉心指导,踏实做事、待人谦和也来自老一辈制香过程中的言传身教。于是很自然的在这个家庭小作坊里也有了我的工作台,每逢周末父亲不去城里送香、而我下学休息的日子,父亲、母亲、我以及年幼的妹妹就在小洋楼的一楼“织网”。每次看到小伙伴们趴在我家的窗口观看,呼唤我去玩耍,我每每不能专心工作,于是我从簸箕里牵引出来的香胶要么长短不一,要么专注度不够,用力不均断裂而重新返工。父亲总是嘿嘿一笑,将断掉的香胶重新揉搓再次压榨出来,再给我一簸箕,直到我完成。
父亲制香事业的终结停留在第十个年头,老家破败的房子在一场大雨之后墙彻底倒掉,父亲决定推掉爷爷留下的老房子新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建造小洋楼花掉所有积蓄,还借了外债。彼时机械制香的效率比人工制作更快更多,市场经济的放开,让家庭小作坊这种生产模式更加难以立足。城里寺庙对佛香的需求由手工制香变成机械制香,市场上也广泛销售价格低廉香味更浓烈的佛香。那一年,我升入中学,父亲独自进入城里务工。
每个暑假,父亲都会坐班车接我去他租住的小屋,那是一间层间很高的一楼,房间的中间用钢管隔了一层。晚上我们就住在阁楼上,用竹竿制成的梯子上下活动。白天我要么窝在小阁楼上看书不出门,要么被他拉着一起体验生活。我记得在车流汹涌中,我坐在他拿辆老式二八自行车的后座,他跟我谈着他的许多见闻,叮嘱我做事情要踏实,对人要谦和。沿着马路经过他经常活动的一些小区,偶尔还要绕过一些小区门口的门卫。到了地方后我下车后偷偷站在花坛的旁边,他推着车站在小区的空地上喊上一句:“收~电器喔。”语调是前低后高,我知道他并没有气聚丹田,但感觉那声音却传得很远很远,在高楼的玻璃之间回荡。那声音丝毫没有让人觉得在这座大城市里,干着这样卑微的工作所附带的羞愧,透着的是不卑不亢的坚定。
那些下雨的日子,因为不能外出招揽生意,父亲就和我一起宅在小阁楼上看书,看门口的雨水偶尔浸没门槛,偶尔也讲讲他那制香的心得,他说制香就像人生,要用心去对待,并心存敬畏。单就制香来说需要精选好料,打好基础,才不会失去佛香应有的香味,然后讲他为了找好材料,宁愿怀揣几千块钱坐一千多公里的火车去外地买好的香料,也不愿找就近较差的原料凑合。用他的话,佛香用来供奉佛祖,不能马虎。
离开父亲求学并再次回到他打拼的城市,再一个十年过去了,从他稍显佝偻的后背和瘦削的脸庞,可以明显看出岁月在父亲身上留下的痕迹。父亲过的不轻松,但好歹二八自行车换成了电动车,离开了那间破落的阁楼,靠着辛苦的打拼和全家的努力,在这座城市有了立足之地。他的老本行电器行业早已经日薄西山,辛苦依旧却利润微薄,仅够支付店面的租金。我和妹妹多次劝他享享清福,保重身体。父亲都嘿嘿一笑,“我才五十多岁,让我在家闲着太不像话了,我有自己的工作,你们不用担心。”于是每天清晨依旧会听到父亲早起的咳嗽声响起,窸窸窣窣的忙碌声音过后关门的声音。他要早起出门坐公交或者地铁去往二十公里外的店面。早出晚归。
一次我开完会想顺路载父亲回家,走进那条两侧几乎快拆完的巷子里面,远远就看见他在树下忙碌的身影,背后大汗淋漓湿透了衬衣,卷起的裤管期待巷子的穿堂风能凉快一点,嘴里叼着香烟,双手麻利的摆弄着那些过时的
60寸的大电视。我喊了父亲一声,他转过身来不好意思嘿嘿的笑着,然后迅速收拾东西,关店回家。出去的路上他坐在车上跟巷子两旁仅存的几家店主打招呼,十年了,当初的老街坊笑着跟他打招呼,开玩笑的跟他说,“毛弟,下班了?”父亲笑着“嗯嗯”的答应着。
那天回到家已经华灯初上,晚饭后散步消食的人们开始逐渐散落各处,小孩的嬉闹,大人的谈笑,时不时传来宠物狗的叫声。我和父亲坐在新房子里,各自满上一杯酒,一饮而尽。酒过三巡,父亲开始给我讲解他制香的往事,归元寺、长春观都曾有过他制作的佛香焚烧的痕迹,充满了自豪,丝毫没有挫败感;又给我讲现今淘货的经历,讲各种电视怎样区分,价格多少,品质如何…我就那样静静的听着他的絮絮叨叨,听他对家事、人事的各种经历与分享。恍然间似乎回到了老家小洋楼里,闻到了那里留存着父亲制作佛香留下的淡淡香味,上清下明,直达肺腑。那香味教我在现实工作中脚踏实地,在人与人相处中要谦和待人。
这就是我的家风故事,也是父亲在这个社会发展中的 “奋斗”史,他踏实而坚定的一步一步往前走,带着谦和与善良。距离父亲开始制造佛香算起,已经有三十余年,虽然早已不再去碰他遗落在仓库的那些老物件,但每次回老家,他都会带我去那里看看,仿佛怕少了些什么一样。而我,也能从那些看上去已显老旧的物件上再次闻到那熟悉的佛香的味道。
是的,有一些品格,愈久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