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凉的雨滴冲淡了泪痕,我醒时才发现下雨了,深秋的雨总是惹人多疑感伤。我甚至不知自己为何流泪,分明已是残缺记忆中的一刹,每每回想却又像溯洄在那一幕幕惊惧伤痛的过往中。
容不得我远思,辰时搬出屋来晾晒的书卷还没有收!!!
我匆忙去查看,大雨翻搅泥土,弄脏了书角,书名都被污泥遮住了
“老天奶,这可是今年最新的一册啊!捉了半个月的妖才攒下的!”我失落的垂下眼帘,若非贪一时酒酣,此刻这上好书卷定不会湿。
自小酷爱狐妖之传,看过许多趣闻,什么青丘异志,狐怪奇谈,我看过不少。只是捉妖多年,从未见过传说中的狐妖。
师承玄士,自小研习捉妖之术,为救民于妖患,如今师门中落,我一人独占这一山头,方圆百里的妖精皆与我相熟。
不过皆是此食山川清涧的好妖,我虽是捉妖师,却不捉好妖。
夜深露寒,今日布置在林中的绳套还没有收回来,不知可会有些收获,同时也担心一些无名小妖误入,受冻而死。大雨将泥冲散,泥泞杂乱,折断了刚钻出板泥的新草,污泥爬满衣摆。渊林寂静清幽,偶尔有几声清脆的鸟鸣,大雨涤荡后留下的短暂生机,露珠悬在冰冷的绳套上,看来又空了,接下来的饭钱可咋整…
“不对,绳套断了,应是抓到了才对,莫非是挣逃了?”我不禁疑惑,倘若空捕这绳套怎会这样容易断。
果然…
茂盛的草丛中躺着一道白色的身影,我几乎以为是伤到了过路行人,可转念一想,深林险峻,行人怎会在此。
直到看见数条交错纠缠的尾巴…
好像…是狐狸…精?
他穿着一袭白色的衣裳,月色的纱衣勾落踝足,他肤白如雪,冷月酒下的银光更是为渊暗的寂林添上一抹清雅。
洁白的衣角沾了些泥,还有一些…血迹!
他蜷在草堆中,缀于新叶的晶莹滑落,在他莹白如玉的面庞上绽开,衣物颇有凌乱之象,堪堪遮至脚踝,光洁得宛若白瓷的踝骨被粗粝的绳索勒出了一圈醒目的红痕。
看着他蜷成一团止不住的颤抖,我鬼使神差的去抓他精瘦一握的脚
“放肆!”他撑着腰肢扇了我一掌,捉妖多年从未失手过手,如今被一只玄妖打了,自是羞愤难掩,一时失理智。揪着他的衣襟就想好好教训他一顿,最后竟将他打的嘴角泣血,精致白晰的面庞绽开朵朵梅,他就那般孱弱的躺在地上
任由寒凉的秋雨浸透洁白的狐尾。
我大抵也消了气,看着交缠的狐尾,我有些好奇,将它们握于掌中寸寸抚过。他却是一幅视死如归的样子。直到看见他踝骨上交错攀爬的白色妖纹我才顿悟…
这是大妖化丹期才有的纹状。
却不是所有的妖都有化丹期的,山川形变,河川山灵供这一方山妖精怪汲收灵气,集大或者内结元丹,聚一身修行,若可参悟万象,或许有机缘可位列仙班。
我疑惑的是,这般道行的妖,怎么会落入我的陷阱,还在化丹的时候。
听闻结丹后可观其下腹复断道行浅深…
我只是看一下!决对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腰间缠着许多衣饰,不得不说这狐狸精还怪有钱的…忽然被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扣住腕子,幽凉的手指抵着我的门脉,我慌乱间看到他的眼睛,澈如净湖的眸子中积蓄着一汪柔和的春水,平静下暗涌着杀气,我后背发凉的缩了缩脖子。
“待吾伤好…必杀你”他骂我,锋眉利目,此时脑中想起的,竟是“月出佼兮,佼人撩兮”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狐狸精!!
“狐妖大哥,我又不是故意打你的,谁让你一声不吭躺草丛里吓人”我还想同他辩解一二,却见他脸色白若宣纸,修长如玉的手指死死摁着下腹。我探指碰了碰,果然,鼓似鴳卵…
他到底悟不透什么…
谁让我心地善良,并不是我贪图美色,把狐妖抱回草庐。
我不懂医术,将他带回来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他昏睡许久,我把前几日采的药草一并煮了,总想着会有些用处。
他躺在木榻上,修长的手指因用力过甚而泛白,额间渗出密密细汗,打湿了鬓发。他那一头白发,宛若冬时雪绸, 为我简陋的屋室添了几许雅致。
他醒了,仍是一言不发,只安静的环顾回周,我端着药碗走近木榻,各种草药掺合,屋里充斥着涩苦,他难得的蹙眉。
“这些药草,于吾无用”态度稍有缓和,至少不像方才那样满身戾气。
他撑榻而坐,碧湖般的眼眸中褪去戾气,在暖烛下显得格外明亮,映射出我的面庞。
他生的好看,修眉联娟,唇若清湖,眉宇间尽是雪岭上孤寂的万种风情,独属雪中的…
“如何才能帮你”我犹豫开口,不知这种问法是否让人觉得肉麻,不过他似乎并不反感
“水…”他嗓音沙哑,入耳却如春风抚过平静的湖面,掀起圈圈涟漪。亲自喂狐妖喝水,这还真和聊斋志异相似得很…
忙活一夜,我一刻没有合过眼,待他安然睡去才伏在榻边小憩片刻,次日又早起下山,采购了些吃食回来。
晨曦柔和,洒在木榻上,牖台上被风雨摧折的花也迎着暖日再生新叶。他庸懒的躺在榻上,宽袖遮盖下泛着薄红的指尖格外博人眼球。
“那个,昨夜绳套伤了你,为表歉意,我为你上药吧”
“多谢”
“你有许多问题想问”他忽然开口,我停了手动作,对上他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一时失语。
“你道行不浅,为何会受伤,又为何落入我的陷阱”我有些好奇,一连串的问题让他不知从何说起。
“化丹失败的逆冲罢了”他说得风轻云淡,我却知这失败之语,究竟何种苦痛。
“为何失败,是因道义参悟不诱吗?”
“不想…”他一句不想,我竟读出几分无力感
“什么?”
“不想…成仙,”
“栖从山川,汲河饮觞,也是极好的”
栖从山川吗?像无牵无挂的鸟儿一样,游于山水,栖于山水…只是,倘若剥离躯壳,剩下的全是肮脏沥血的仇恨,明暗交杂,最后沉湮苍茫,化为齑粉…还能去寻所谓的山川吗?
沉寂已久的往事再度涌起,宛若爆雨涤荡,冲折逆流,最后被淹没…我有些恍忽,茧指在他白皙的脚踝上留下一片红…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无碍,吾已恢复,多谢你近日照顾”
我看着他单薄的背影,竟起了留他下来的想法,着实荒唐,捉妖师和妖同居一屋,是真不怕被掏心挖肺。
“等等…你叫什么”
“云霁”
那日一别,我几乎以为这短暂的相识将会成为说书人口中的奇闻了。直到…每隔几日,我都会收到些稀奇玩意,有时是山间良草,有时是尘间饰品,每一次都有精巧的包装,放在我家门口。
这次,还有一纸书信。
见字如晤
吾种的酸杏可食了,只是吾觉不够酸,本欲折下些赠予你品尝,吾的…法器失控…树皆受损…
最近…掉了许多毛,吾从师山下绣娘,制成玩物,与君相赠。
山下说书的人总言,狐妖蛊惑人心,诛而保民…你可是也如此认为…
信的外封总会有几个爪印,似乎是刻意印上去的…
我从不信什么一见衷情,却偏偏一眼,再难忘却
酒水尽凉,白玉杯壁洇盈了深秋的寒露,落在桌案,连同愁绪忧思一并浸入墨香玉砚中去…
风竹策策,看窗外疏风骤雨,大雨滂沱,却洗不净心中的苦涩。
他抒以红笺,引以红绳细细捆扎,墨嗅仍觉香,他便将见闻奇事详告,后来也学着山下墨客作几首小诗,有时词音译释都还未琢磨透。我自以俗人快活,虽知错义,读起来却还是难掩欣喜。
只是,他并没有给我回信的机会,只将那叠年少心事埋进心底
再相见时,是我慌乱逃离,他其至没来得及将手中的糖画的给我…
山下的集市总是很热闹,市中有一落别致的坊楼,常聚些失意落魄的文人。
楼里有堪媲京都艳美的舞姬,也有许多见多识广的说书者,我一直很欢喜此处,因为总能听到些关于狐妖的传闻。
只是我没有料到他会在此,他就坐在廊亭里,一抹雪色绽于艳阳中,丝竹悦耳,尘世华贵,红尘滚滚,攀上他的衣摆。
我只是远远望着,便觉脸颊滚觉,他太漂亮了,漂亮到无可形容,琉璃色的眸子中像汪着一滩柔和的春水,又像藏于薄冰下的明玉,被一切温暖雕砌着。
“不错,那只凶恶的狐妖对那位捉妖师一见终情啊,从此不再为恶,在捉妖师身边,日子好不快活”
我听着说书人的话,愈发觉得像江湖骗子,哪只妖会那么蠢。
他似乎很喜欢这个不着调的故事,专注的听着,就连茶使为他续茶都没有发现。
“那人,就是捉妖师!”那个说书人竞合扇指我,众人的目光齐齐投来,也包括云霄。
他眸中闪过的欣喜被我分毫不差的尽收眼底,他幻身直近身前,大妖的幻术笼罩着满室旖旎,只一瞬,刚才还雅兴正盛的人都消匿于白雾中,云霁站在我身前,眉宇间锁不住的温柔倾泄,在心间掀起细细涟漪。烛色融入悬度,寒月似是有了温度,月华洒在他洁白如雪岭的衣袍上,勾勒出柔美的轮廓。
他太好看了,比我见过的所有男子,甚至比女子都要好看。
“山下流行的花钿,吾学着画了,你可喜欢?”他抚了抚额上精巧的花钿。我更疑惑了,他一个男子,学女子画花钿,还问我一个正宗的女人喜不喜欢…真不愧是男狐狸精…
其实,趁现在只一妖一人,来一次书中说的一见衷情也是极好的。只是我太没出息,竟然转头跑了,驱魔咒掉了都不敢回头捡。
然后,又在家苦熬,睁眼闭眼都是云雾。
后来,我去那座坊楼的频次愈发高,几乎是日日去,总想着能同上回一般,远远看他一眼。
只是,他再没去过。
入冬之际,山下名员们诚邀我去府上一叙,以往山中精怪作乱,请我去降定是从不失手的,山下百姓安乐诚有你之功。此次下山,已有半月,每日除了饮茶清谈,便是作赋吟诗,我自小野惯了,对这些并无擅通之力。
只不知,这徐官留我,究竟何意
睽违许久,不知他是否安好。少年人的心事,总归藏不住,以为匿于心底,就能斩断肆意生长的情思。
那日受官宦之邀,我也一同去了榷市,入冬之际,若能置办些冬衣也是极好的。不曾想,这所谓的互市,竟是屠杀成狐取其狐皮来制冬衣…成千上万只,有些仅是灵智未开的畜狐….他们竟打着为民除害的幌子,大肆屠杀。
遍地的哀鸣,血肉模糊的身体,山灵的悲鸣响彻天际。
一时之间,我竟生出几分恨意,不禁自嘲, 这些肮脏残暴的手段,自己真的问心无愧吗?
我连夜归山,却发现家门大敞,心下一惊,荒山野岭,我从不知有除我之外的人,此看,定非人所为。
我画好了驱魔咒才缓缓进入,院中杂乱不堪,连石桌被掀了个底朝天,我更疑心了,冲进里屋,却见满地宣纸,墨字清晰,是他的名字,云霁。
他伏于案上,宣纸同他的衣裳纠缠,墨色染黑了衣角,白发宛如雪绸,风抚时便舞于一片素色中,鸦羽般的眼睫轻稍颤动,松枝碎雪般抖落霜华…
“云霁…醒醒”多少个午夜梦回,掀风血雨下的微晓,心头闪过那人的名字,却从来说不出口。
他似是疲倦极了,竟没有应我,只是见他隐于宽袖下的手捂着肚腹,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抓着银系佩饰,指尖泛着薄红。
心下一惊,轻柔将他扶起,盈白的面庞多了几分病态的绯色,唇若素湖,只是过于素了,让人忍不住想将尘俗中的嫣红拓在他唇上。
他病着,却还是这般好看,眼尾被氲的绯红,晶莹的泪珠挂在羽睫上,颤睫时簌簌落下…他哭了吗?像富贵人家的娇俏美人,哭得风情万种。
分明是男子,却娇俏如女子,倒让我这个名不副其不实的女子自愧不如。
“云霁”我轻声唤他,握着他幽凉的手指,掌心贴在他腹上,化丹时的妖都易常脆弱,他竟毫不设防的出现在我家中…他的妖力太过强盛,若再无法化丹去除戾气,归依天道,便只有碎丹舍道,那样…又有几成生机…
“吾…很吓人吗?为何你见了吾就逃”他艰难的睁开眼睛,见我时眸中总有许多期冀与欢喜,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吾喜欢你,像说书者说的那样,一见钟情”他坦诚得像一只愚蠢的小猫,略受恩惠便愿意露出柔软的肚子讨人欢心。
我从来不认为人妖之情狂悖,我欢喜他,从第一次相见,他如沐春水的眼眸,便再也无法忘却,他虽为妖,却雅致温润,虽有妖狐之魅,却从未害人。
我自小习武,先师从未放松授业,虽待我如至亲,却把我当男儿养,长大后更是身形高调,他在我面前都还有几分娇小,此时靠在我怀中,我竟僵直如木。
他凑上来与我交唇,沁凉如玉的唇像冬雪中堆砌的净冰。他生涩的探寻,却抵不住潮涌般溃泄的私念,也许是为了惩罚他轻易与人相交,又或是宣泄这数日翻腾的情恩,在肆意生长的情丝下将这一刻香宵织成一帷银幕,足矣抚平年少心事,我用滚烫热烈的爱意将雪岭下埋藏的冰融化成一滩柔和的春水…
他气息难稳,颤抖无力的手抚上我的脸颊。
“以后…不许再逃”
“好,不逃”我握住他幽凉的手指引至唇边轻啄。
成天与他享乐,我已入不覆出,眼看米缸渐低,愁得我茶饭不思,他似乎知我烦噪之因。
“为生计烦扰,也是凡人之态。”他安慰我,他已辟谷,却还是依着我,吃饭、睡觉。
大抵觉得羞了,我头埋得更低,深秋的风终归寒凉,我衣物单薄,坐在青石铺成的台阶上,固执的不肯转头看他。
直到他将厚实的狐毛大氅披在我肩上。
“好了,总会有办法的,天寒,回屋可好”他一直都这般温柔,眉宇间锁不住笑意,心里像被春风细细抚过。
“以后不许用狐毛给我做衣服 !“我环着他纤细柔软的腰肢,在他的脖颈处轻蹭,他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雪松香,问着让人安心,也因此在夜憩时总爱窝在他怀中。
他会用心的替我理顺凌乱的鬓发,将那些说书人讲的奇闻说给我听…起初只需朝他撒撒娇就能抱着柔软的狐尾睡上一觉,后来因手十分不老实,他便说服自己决不能纵容我肆意妄为,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徒劳。
“是自然脱落的,没有从尾巴上拔下来”他耐心的解释,秋风撩起他那如雪绸的发丝,在一片萧瑟中绘出凛冬时的霜丝万千…
“不信,除非云霁给我看”我意有所指的捏了捏他的后腰,看他莹白如玉的脸颊爬上一抹艳红,我笑的狡黑
“胡闹…”他又是一幅长者姿态,虽然确实比我大上百来岁,完全没有初见时的娇软,有时还会仗着自己对音律诗赋的造诣高于我而故意说些我从未听过的古文为难我。
“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
果然,脸更红了,都不敢看我了。见他落了下风,我骄傲的扬了扬下巴,毕竟昨晚我可是细致的把他的九尾数了一遍,然后就发现,这些毛绒绒的尾巴,会变色。
“这个,应是用得上的…”似是担心我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他迅速转移话题,修长玉指从宽袖中勾出一袋珠玉,绮锦相织而成,以绣缀成雪松形案,精致秀美。“这么奢贵的珠宝,拿去换粟食,太浪费了”每论及钱财,我都莫名有一种愧疚,他完全有富养的优势,若早些悟透大道,位列仙班,也无须随我一同受贫。
“你不允吾为你制冬衣,那允吾去山下绣坊置办些可好?”
“你若不允…吾便恼你了”见我不应,他有些气急的扯了扯我的衣袖,我拢着他的双肩,只觉他又清瘦了。
我自然知道,化丹不成,他孱弱的身子已无法承载强大的妖力,可我毫无办法…
“好,都听你的”到底心软,我鬼使神差的应了。
无奈抬眸,却倏忽撞入一双盈满秋水的眼眸,秋波轻漾,在心头聚成一汪清泉…
下山之前,他思虑数时,最后掐决替我换了身衣服,素纱下的浅蓝内村与他那一身白倒十分相衬,宽袖上成缀玉珠,我从未穿过这般好的衣物…
“这般,倒像极了人间的普遍夫妇,吾说得可对?夫人?”他有意打趣,原想着逗我一笑,不料被我打横抱起,突显的浮空感让他下意识搂紧我的脖子。
“夫君说得极是”我倒无面色波动,他反倒羞得不敢看我,他不如我健壮,除去一身法力,并没有多凌厉。
赶集回山,我们买了许多东西,我本是不饮酒的,他却说书中记载,酒可消愁,定要买些回来。
暮色渐隐,池月东上。他坐于石阶,如同暗夜里的星芒,冷月洒下的银辉织成华裳披在他身上。皓腕凝霜,玉臂却寒…缀于枯叶上的寒露滴落,在他玉白的指尖聚成甘露,滋养着万千情丝。
他似是醉了,在月下起舞,衣袂翩然…这般柔肠百转的妙人,如何相忘。
月影婆娑窃缀,凝霜露以润枯枝,酒一盏浓烈…饮了酒,任秋风抚遍余愁,不忆刀光寒影,敲骨挖髓的苦痛时明时隐,和着这一潭冷月寒酒咽下,便只余残盏渐凉。
他舞于月下,正如他的名字,雨过天晴后的暖日,洋洋洒洒的照着深渊中苦痛的人…
“祖宗,你可别整些古文来为难我,我又不懂”我不禁嗔怪,怪他生的这般好看,觊觎者狂悖,不轨者猖厥。怪他心地单纯,轻易信人…
“吾无何求,唯你而已”
我们相拥月下,他似是醉得狠了,眸中如柔絮迷离,水光潋滟的唇更像糖蜜中晶莹剔透的糖糕…他毫不没防的将狐尾露出,缠裛我的双腕双脚,腕上洁白的狐尾迎着月色更是好看的紧…只是缠得太紧,是怕自己跑了吗?
“这像不像你看的奇闻里狐狸精强行把凡间的小郎君抓回去做夫君的故事。”我紧紧拥着他,又怕手劲太大弄疼了他,便让他倚在肩头,两只手虚虚的环着后腰“吾…才不是狐狸精”他在我肩头呓语,声娇形媚,却顶着一双澈澄如镜的眼眸看我,让人恻隐,翻涌的情愫早已压制不住…水中捞月,这轮明月,我偏要将其捞回来…孤寂雪岭上的山雪被滚烫灼热的爱恋融化,我像沙漠中渴水的人一样辛勤开凿这一轮唯一的甘泉,将他一遍一遍汲尽…
“这就是骗人的下场”看着他因缺氧而泛着绯意的脸,我不禁调笑
“才没有骗人…”
“那我怎么会这么欢喜你,是因为我们云霁貌若天仙,贴心贤惠、可爱、还会给我缝冬衣,法力强还能保护我吗?”
只是夸赞几句便红透耳根,真是比深闺中的娇俏小姐还要娇柔…
夜深露寒,我揽着他安卧木榻,他醉意更甚,我却睡不着了。相处日久,他时常同我清谈,论及山光水色,灯火星辰,千古如斯的河川风月与霜雪蒹葭。
唯独关于他,只字不提。 我曾趁他浅眠时潜入其识海,妄图寻找他的过往,大妖强劲的妖力始终推拒,根本无法窥探。
此时他醉着,灵力四散游佚,我也成功潜入其识海,沉封以久的记忆再度忆起…
宁熙三年,新帝继位,各郡锐赋严苛,那一年风雪团顿,饥荒遍地,行人断绝,入目尽是瓦砾焦土。那时我还不叫扶越,父亲以衔为表字为我取名衔青。
家中后婆竟趁父亲未归家时擅自将母亲与我卖掉,母亲将我藏在短窖逃过一劫,而她的命运如柳絮一般轻薄任人践踏…残窖中阴潮恶臭,暗处虫鸣如泣,小女童最终还是被找出来了,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小女孩眼睫上挂着薄霜,惚恍看到满身伤痕的母亲以及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留下女儿的父亲…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幸福美满的一家人会这样…那天父亲把所有的银钱以及家中尚有用处的东西全部给了年仅七岁的女儿。
而他却偷偷追着贩夫的车旅,总还想着有机会将发妻救回…
黄土堆砌的屋子透着淡黄的光,腐旧的椽木摇摇欲坠,焦灰弥漫在风雪中,融入漠漠长夜。父亲走后,后婆将土屋烧了,短短几日,我在这嘈杂的坊间再无亲眷。
辗转坊道,上天眷顾,给我留了条活路,遇上一位好心的员外,在他府中打杂。起初只是做些轻巧活,至少每日都能填饱肚子,我做工老实,得员外赏识,时常会赠些衣物饰品,只是那时年纪尚小,斗不过一同打杂的家仆,时常遭受欺辱。
后来我自己要求替府中砍柴集材,虽然比之前更累。这种杂工一般无人愿做,因为这座山中有各种精怪,我从小就知道…
宁熙四年,皇帝下旨搜捕阙山中的精怪,道行深的剖丹入引,普通妖精杀之除害。我上山拾柴时遇上一只九尾狐,便是云霁。
土兵们放火烧山,大片森林顷刻化为焦灰,他逃亡时不幸中箭,捡到时早已奄奄一息,我从未见过九条尾巴的狐狸,以前听父亲说过有关狐妖的传闻。
林中追兵四处追查,我深知若是被捕了去它会有什么下场,便偷偷将它带回家去,虽已成残垣断壁,铺些蒲草仍是能将它藏起来。
我从未想过,当年的相救之恩,他记了这么久…
天上月是残月,人间雪是薄雪
我不知道那一年的温疫究竟死了多少人,只知道自己睡了一觉后就埋在死人堆中,欺负过自己的家仆的尸体同其他病患的尸体堆在一起,然后被一把火烧掉…
山野幽旷,一笼光撞入我的视野,朦胧间看到一抹月白色的身影。
那场疫病,我失了双目,不闻世间一切声音,彻底成了废人。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初春时风抚落花苞中延续繁华的籽粒,母亲在河边清洗衣物,用水草编成草环戴在我头上,我欢喜的掀起水波…梦到暑夏甘甜的瓜果,秋风吹过麦田,卷起一片金黄色的欣喜…以及冬日寒凉的霜雪,有人将我抱在怀中,像母亲那样……
后来,我有了师父,复明后的第一眼,不再是风餐露宿的心酸,不是疫病肆虐的恐惧,是数十里的旖旎,是春日的柔和。
师父只同我说药物调理才使我恢复,却从未说过,妖狐报恩之事。
云霁将我救出时我已奄奄一息,心急之下渡我半颗元丹护我性命,却招致雷劫,待他醒时已不见我,他寻了许久…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渡秋凉,恍然回首,泪滑过脸颊,落在万千光景中聚成一滩浓愁。
原来,根本不是什么化丹失败,他半生修为都在我体内。元丹损坏,无法进修,他会变回灵狐,彻底忘记一切,忘记我…所以他行尽山川,终于哀牢深处访得一术上古巫法,虽可助修行之人精修,却易遭反噬。
融着纱衣抚上他腹底的丹印,心像被人攥在手中紧了又紧…
“是不是很疼…”我轻抚那道因我而结的疤,指尖一点一点描拓出疤痕,在落尾处被他捉住手指。
“不疼,都已经好了”他幽凉的指腹在我指缝中轻蹭,最后与我十指相扣。
“我不信,你骗我…”凝积眼眶的泪水洇湿脸颊,滚落在被褥上,他将我拥入怀…
“吾记得,那时的你很小一团,窝在吾怀中,一边扯着吾的衣袖一边低喃着“娘亲””他同我说往事眼中总有太多欢喜。
我不敢想,二十多年,每一次彻骨的痛他是如何熬过的…
“那时吾想,等你病好了,就告诉你我就是你救下的那只狐狸,然后带你离开阙山,去哪里都好…”
“书上说,养孩子需让他感受到长辈的关怀,做合格的长辈,需自称“吾””
“你看不见了,却也不闹,也不跟吾说话,只是夜里要抱着吾的尾巴睡,夜魇时还会咬吾.…”
“有一日,你跟吾说,你没有亲人了,你说你害怕,怕吾也不要你了…”
“只是后来…你将吾忘了…”
听着他说过往的烟云,我不禁愧疚,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日日相盼,盼我安康,盼我幸福…
“对不起…”你倚在他肩头,声音闷闷的,他却听出万千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