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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父辈中学历最高的人。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兄弟姐妹众多的年代，她因为懂事，学习用功，成绩最好成为家里的佼佼者。奶奶节衣缩食地供她读书，然而姑姑高考失利，以几分之差落榜了，她心有不甘又复读了一年，结果还是不如人意。一向骄傲的姑姑满心悲愤，心中满是遗憾。思量再三，爷爷奶奶还是愿意供她再次复读，她考虑到自己是家中长姐，下面还有好几个在上学的兄弟姐妹，她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学业，背起爷爷做生意经常用的麻袋，开始和爷爷走南闯北，挑起养家糊口的重任。
每天天没亮姑姑就要起床，把新鲜的牛肉从农村的家里运到县城的早市上去卖。那时候人都很贫穷，能解决温饱都算不错的了，所以家里没有多余的钱给姑姑买自行车当交通工具。姑姑就夜里起床，用瘦弱的身躯扛起一麻袋牛肉，徒步十几公里走到菜市场。等收市回来以后，姑姑的肩膀总是被压得通红，上面都会有大大的血泡。奶奶心疼的抹眼泪，责备爷爷。其实爷爷也是无奈之举，他还需要负责去农户家挑上好的牛，送到宰牛场全程看着，等牛被分成一块块新鲜的牛肉块，他还要负责找销路，余下的只能靠人工搬运到早市上去卖。奶奶不识字，算不好账，兄弟姐妹都还小，又需要有人照顾，所以这个担子只能由姑姑来扛。
冬天是最磨人的。还在睡梦中的姑姑总是被爷爷早早地喊起来，一个人扛起麻袋冲进冷冽的寒风中。赶上雨雪天气，姑姑的鞋袜都会湿透，浑身冻得直打哆嗦，脸上手上都裂开口子，皲裂的流血，像干巴粗糙的树皮，以至于脸上和手上留下了常年的冻疮。
等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爷爷便做主把姑姑嫁给了世交的儿子。本以为勤劳善良的姑姑会有一个好归宿，谁知道姑夫因为婚后一直没有孩子经常对姑姑破口大骂，用那种粗俗而又刺耳的污秽语言。姑姑不止一次提出离婚，姑夫死活不同意，因为他们住的房子都是姑姑做生意多少年来省吃俭用、一砖一瓦垒起来的，他舍不得那套房子。后来姑姑还是坚持要离婚，选择了净身出户，姑夫这才勉强答应。办理离婚手续的那天，奶奶不放心追到民政局门口去看看，只见姑姑满脸泪痕的走出来，见到奶奶的第一句话就是：娘啊，我再也不用和这个烂人纠缠了，我终于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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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建社会遗留下的传统思想和人们的指指点点也让姑姑备受夹击。每每一出门左邻右舍就会小声嘀咕，议论纷纷。背地里都在说，这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才被夫家扫地出门。奶奶忍无可忍地提着一把菜刀冲出去，骂骂咧咧道：谁敢再说我们家玲芳（姑姑的小名）的不是，我非剁碎了他。姑姑总是宽慰奶奶不要往心里去，她说行得正坐的端，不偷不抢不怕人议论。奶奶擤了一下鼻子，皱巴巴的脸上布满了泪珠，搂着姑姑声泪俱下道：“我可怜的玲芳呐，我的心肝啊……”姑姑和奶奶再一次抱头痛哭。
过了几年，兄弟姐妹相继长大，家里负担也没那么重了，奶奶又开始张罗起姑姑的婚事。姑姑说她真的不想再婚了，她想一个人过。奶奶苦口婆心地劝说姑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百年以后我和你大（爸）都走了你咋办，连个偎头（依靠）都没有，你不能让我们死了都闭不上眼啊！
为了这件事，一向最善解人意的姑姑和奶奶上了别劲，她坚持不再婚，奶奶庞然大怒，不吃不喝，声称要把自己活活饿死，最终孝顺的姑姑还是没能拗过奶奶。经媒人牵线，奶奶做主让姑姑嫁给了同样离异带着一个女儿的姑夫。姑夫跑货运常年在外奔波，和姑姑聚少离多，俩人感情并不好。好在后来姑姑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总算有点儿盼头了。奶奶终于松了一口气，并再三肯定地说：吃了那么多苦，也该轮到玲芳尝一尝甜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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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五周岁的时候才发现她走路跛脚的厉害，姑姑又火急火燎的带她去市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先天性发育不全影响的，一条腿长，一条腿短，需要做好几次手术，至于能不能恢复要看造化了。姑姑差点哭瞎了双眼，她说如果可以，宁愿把自己的腿换给表妹。那几年，姑姑带着表妹来回奔波于医院和康复中心，不仅花光了积蓄，还经常入不敷出。姑夫常年在外，姑姑既要侍奉瞎了一只眼的婆婆还要费尽心思照顾腿脚不灵的表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三十几岁的她头上长了大片大片的白头发，皱纹也悄悄爬上脸颊。
好在经过治疗表妹康复得还不错，不快跑的情况下基本上看不出跛脚的异常，医生说只要这样保持下去成年后是可以全愈的。姑姑喜极而泣，我们都觉得姑姑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她终于感动了苍天，还给她一个健全的女儿。
眼看着表妹就要熬大了，这时姑姑家又传来不幸的噩耗，姑夫查出得了胰腺癌--晚期。姑姑便带着姑夫去北上广知名的大医院，又开始了求医之路。看了很多家医院，医生都说要做昂贵的心脏搭桥手术，东拼西凑后，手术费还是不够，姑姑心一横又把唯一一处栖身的房子给卖了。姑夫出院后，姑姑把他接到租来的房子里，精心地伺候着。姑姑总是说，只要他还在，家就在，孩子还能有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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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命运多舛，姑夫还是在手术后的那一年走了，距离过年只有三天。姑姑又不停歇地忙姑夫的后事。举债为姑夫选了一个风水极佳的墓地，只为让姑夫好生安息。安葬好姑夫办理遗物时，姑姑才知道，姑夫生前卡里竟然还有十万元存款，遗嘱却是留给他和前妻的女儿，就连姑夫名下唯一一块还没盖起房子的地皮都留给了他妈妈，留给姑姑的却是一屁股的债和还没成年的女儿。一项很坚强的姑姑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你个死鬼，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孤儿寡母吗？你还有一个小女儿啊，你可以不管我的死活，你怎么能忘记你还有一个小女儿啊……”
没几年爷爷因糖尿病去世了，姑姑这边刚披麻戴孝的送走了爷爷，那边奶奶又大病一场，卧床不起。住院住了两个多月，出院的时候医生说没有多少时日了，让家人准备好随时办后事。又拖了一个月，奶奶还是挺不过去了，临终前奶奶一直拉着姑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玲芳啊，好死不如赖活着，过日子比树叶还稠，以后再苦再难都不要寻短见，你别记恨娘，娘对不住你啊，不该逼你再婚，娘害了你啊，我的玲芳……”姑姑跪在奶奶的床前不禁泫然欲泣，强忍悲痛宽慰着奶奶：“娘，你省点力气别说了，我没怪过你，你安心的走吧，别挂念我。”只见奶奶的胸脯一高一低，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好像还有千言万语都卡在喉咙里，想说却说不出来。姑姑用手抚摸着奶奶的胸膛，为她顺了顺气儿，奶奶艰难地转了转头看了姑姑一眼，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就这样，奶奶带着深深的牵挂走了。姑姑哭得惨绝人寰，晕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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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就像是苦难的化身。生活总是狠狠地给了她一个巴掌后，在她还没有缓过来的时候，下一个巴掌迎面而来，根本没有停歇的机会。她一个人凄风苦雨的带大孩子，为生计奔波。姑姑带过语文课、做过家政保姆、发过传单、进过工厂，期间还因为过度节约、营养不良而晕倒。很多人看姑姑一个人太苦了，热心地给她介绍起对象来，有的还直接把男方带到姑姑面前，叫姑姑看看，再好好考虑考虑。姑姑果断拒绝了，她说这辈子都不会再找了。包括她第一任丈夫还托人来说情，想与姑姑重修于好。原来他听说姑姑再婚生下孩子后，终于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才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竟然不能生育。姑姑一直在用隐忍的方式来顾全他男人的尊严，只是他没能好好善待姑姑。
如今姑姑已经56岁了，她依旧孑然一身，生活得很苦楚。她总说自己已经是黄土埋半截身的人，活一天算一天。生活并没有因为她的不幸而善待过她，她一直在生活底层苦苦挣扎。爸爸说，每逢奶奶忌日那天，姑姑都会在奶奶的坟前失声痛哭，撕心裂肺的喊着：“娘啊，我心里真的好苦啊！娘啊，我不想活了，活着真的好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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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姑姑这一生，她尝遍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经历过学业的失败，婚姻的打击，中年丧偶，双亲离世……都说事情坏到一定程度就不可能再坏了，吃过苦的人，生活也会回馈相应的甜。直到现在姑姑也没有等到苦尽甘来，没人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会来，也没人知道，生活给姑姑的磨难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我们只知道姑姑依旧风尘仆仆奔生活，一刻也不敢停歇。生存的本能和身上的责任不允许她后退，她没有依靠，没有贵人相助，她只能靠自己，做自己的贵人。
过节去探望姑姑时，姑姑的出租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几十平的小屋里，还摆放着考育婴师的书，厚厚的一摞，还有许多摘抄笔记，这时我们才知道姑姑已经考到了讲师证，下一步准备考高级证书。
那天小屋的沙发上射进几方斜斜的太阳，姑姑安详地坐在沙发上，阳光打在她身上，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皱纹。我看向她，只见她舒展着眉头，露出慈祥的笑容，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我的姑姑漂亮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