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东市街的一间老宅里。

姜秀红正要急着出门，发现好像手上少了什么。对了，热水袋还没灌上呢。

“王佩佩！王佩佩！”她连喊了几声，心里嘀咕着，这死孩子，整天像个幽灵似的，喊她都没点声音。

一个穿着初中校服的女孩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宽大不合身的校服更显出了她的瘦小，如果不是上面印着“青石镇第二中学”的字样，她看起来就像是个小学四五年级的女生。

“快点，去把热水袋拿来！”姜秀红走进厨房，提起冒着热气的水壶。

“拿好点，我要灌水了！”

王佩佩提着热水袋的手抖动着，她缩着身子，做出一副随时逃跑的姿势。

姜秀红看着她那战战兢兢的样子，更是来气。她阴森森地笑了一声，提着热气腾腾的水壶直倒下来。

“啊！”王佩佩发出一声惨叫，手背上立马红了一大块。她痛得扔掉了热水袋，直接扑到水龙头下。冷水起到了很好的缓解作用，但是手背一大块赤红渐渐变暗，皮肤烧焦了一般，灼热的痛一阵接着一阵。她禁不住倒吸了几口冷气。

“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都说让你拿好了！”姜秀红气呼呼的数落着。门外传来了喊叫声。

“秀红，快点，就等你了！”是西街麻将馆的胖婶。

“来了来了！”门“嘭”的一声被关上了。

王佩佩乱跳的心这才落了下来。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各种各样的伤痛，那壶水没有直接浇在她的脸上，已经是格外开恩。不过话说回来，姜秀红才不会做那么蠢的事。

被烫的手此刻有些麻木，她冷冷地看了看那块乌紫的皮肤，麻利地将食指送进嘴里。

“嗞”的一下，指尖出现了一颗鲜红色的血珠。王佩佩朝着摊开的日记本用力地按了下去。

麻将馆里，一片烟雾缭绕。胖婶殷勤地在旁边添着茶水。

“秀红，你是撞到了财神爷了吧！手气总是这么好！”瘦脸男人伸出被烟熏得昏黄的手，往姜秀红脸上摸了一把。

姜秀红瞪着眼，狠狠打开男人的手：“又没喝酒，发什么酒疯！”

旁边的人都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你赚了人家不少了，摸一下不亏！”披着一头长发的年轻女子娇滴滴地发声。

“对呀，就是嘛！”一旁的人都连声附和。

“不说别的，就你们家那丫头，谁家不羡慕！”胖婶捧着茶杯走了过来：“那模样，百里挑一的！这且不说，她学习成绩还那么好！听我家小军说，她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呢！”

“她？第一名？”姜秀红撇了撇嘴：“女孩子读书厉害有什么用？读得好，工作了走得远远的，自己成家立业，也不见得记得这个老娘呢！何况我还是个后妈！”

胖婶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两声，脸上立马堆上笑容，默默添上水，走了过去。

“会不会念书有什么要紧嘛！就凭她那模样，以后还愁嫁不好？嫁个有钱人家，你以后也跟着沾光了。”长发女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她用手臂碰了碰姜秀红，刻意放低音量：“她——那个妈找到没？”

“什么这个妈那个妈！王佩佩只有我一个妈！”姜秀红神情一凛，眼睛扫了一下旁人。

瘦脸男人会意，赶紧支吾着聊起了别的话题。

姜秀红的心里像是被人戳了一下，破了个洞，呼呼地进着风。

十年前，王佩佩还是个四岁的小女孩，走到哪里都低着头，一言不发。姜秀红第一次看到，还以为这孩子是个哑巴呢。这十年，发生了许多事情，姜秀红不敢去想。她怕自己会疯掉。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活着确实算是个奇迹。她又想起了夏瞎子的话，这女娃命格刚硬，克父克母，六亲无缘。然而凡事盛极而衰，衰极转盛，相克相生，熬不过的，死灰枯木，熬得过的，否极泰来，财运连绵。

算命的说得没错。王佩佩三岁时，亲娘就疯了，离家出走，不知所终。嫁给王国庆后，姜秀红先后怀过两胎，都流产了。去年年底王国庆突患心肌梗塞，一声不吭地就死了。

姜秀红心里空荡荡的，她每每看到王佩佩那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心中就升起一种恐惧。这个家已经成了坟墓，可是她不愿走，她不甘心。

姜秀红用力搓着桌上的麻将，发出“哗啦啦”一片清脆的声响。她暗自冷笑，我真是疯了。

快到午饭的时候，姜秀红执意推掉了下午的牌局，走出了麻将馆。

这正是隆冬时节，朔风凛冽，天上彤云密布。麻将馆外面的世界，对于姜秀红来说，是冰冷的。

她独自在街上的小店吃了一碗馄饨，才感觉身上暖和起来。王国庆死后，她是不做饭的，要不在厂里吃食堂，要不在街上的小店凑合。爱打麻将的人，多半都是惜时如金的，何必把大把时间浪费在厨房的锅碗瓢盆上呢？姜秀红也不例外，尤其是她想到要和一个怪物坐在一起吃饭——是的，在她心里，王佩佩就是一个怪物。

但是算命的说得准，否极泰来，姜秀红这一年的财运旺得惊人。麻将桌上不说十局九胜，十局也有七胜，牌友们都想着赢回来，所以争先恐后地喊她去。今年镇里突然落定了东市街拆迁项目，据说这套老房子可以补贴九十多万呢。可不是都被算命的说中了么——王佩佩会带给她财运。有了钱，还怕什么！

推开家门，一股方便面的味道扑面而来。厨房的案板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王佩佩那肿得像包子一般的手正抓着一双筷子，大口大口地吃着。看到姜秀红进来，王佩佩立马变得紧张起来，她轻轻喊了一声：“妈，你要不要吃一点？”

姜秀红“哼”了一声，进了自己房间。她的脑子像被钝物捶打过一般地闷痛。我的孩子若都还在，大的该有十岁了，小的也有八岁了。我不要钱，只要我的孩子！都是王佩佩这个克星！为什么她不去死？

姜秀红摸到床头柜上的那包烟，颤抖着按下打火机，直到那一股呛得人流眼泪的味道钻进每一个毛孔，她才感觉舒服起来。穿衣柜的镜子里，她看到自己脸色蜡黄，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血瞬间又冲上了脑子，她几步奔到厨房，抓起王佩佩的手臂，拿着烟头死命按了下去。

“我让你吃，让你吃！”

一股烧焦的味道伴随着白烟弥漫开来。王佩佩像个木偶，只死死咬着嘴唇，既不喊叫，也不挣扎。

身上最早的一块伤疤还是四岁的时候留下的。王佩佩不觉得痛，她只觉得恨。她恨自己的亲生母亲，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找她，她恨父亲王国庆，自从娶了姜秀红，王国庆就跟着这个后妈一伙，对自己非打即骂。她更恨眼前这个女人——这些人都是魔鬼，都该死。

冬夜深沉。姜秀红已然进入了梦乡。另一个小房间里，昏暗的灯光下，王佩佩在日记本上写着什么，一直到凌晨，那本子快翻到最后一页，她凄然一笑，合上了本子。

清晨，太阳暖洋洋地洒在东市街的青石板路上。一道道腐旧的木门打开了。人们嘴里呵着白汽，瑟缩着走出家门。姜秀红家的大门却紧闭着，直到中午，麻将馆的人来喊她打牌，这才发现出事了。

屋里煤气泄漏，姜秀红早已没了气息。王佩佩不知所踪，她房间的书桌上放着一本日记。

血迹斑斑的日记本，最后一页只写了一句话：死，其实是最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