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和儿媳是在澳大利亚墨尔本的莫纳什大学读研究生的。毕业后他们回北京工作了十来年。去年(2015年)9月,儿子重返墨尔本。今年5月,儿媳和孙子也正式移民。9月初,我们老两口来墨尔本探亲。那时,北京还是“秋老虎”天气,墨尔本却是乍暖还寒的早春时节。在儿子他们的新家里,盖着暖暖和和的羊毛被,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天蒙蒙亮时,我真切地听到了“姑姑救”的叫声,迷迷糊糊地,还以为是又回到故乡了。
我的故乡是晋北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我家院子里有几株榆树,树上常有“姑姑救”站落并鸣叫。
那“姑姑救”究竟是一种什么鸟呢?它的体形比灰瓦鸽子略小一些儿,颜色也略浅一些儿,学名大概是叫“斑鸠”。因其叫声像‘’姑姑救‘’,故而故乡有此俗名。记得在我八九岁时,听一位有文化的大爷讲:早年间,一个小孩住在姑姑家,外出玩耍时,被狼叼走了,小孩大声喊叫着:“姑姑——救!姑姑——救!”后来,那小孩变成一只鸟,还在叫着“姑姑——救!”我不知道这故事是他编的,还是他听别人讲的,不管怎样,应该算是民间传说吧。请注意,它的名称和叫声是有区别的:“姑姑救”是其名称,“姑姑——救”是其叫声,叫声后面的那个“姑”音是拖长的。
不论是在省城上大学时,还是在北京工作后,一回到故乡,总能听到“姑姑救”的叫声。尤其是在天明时,那叫声常使我想起童年往事。
那是1960年的一个春日(已进入“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二个年头),我家院子里晒着蒲根,母亲在择拣刚挖回来的野菜,有甜苣,也有苦苣。榆树上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一只“姑姑救”,少气无力地叫着:“姑姑——救,姑姑——”第二声后面那个“救”没有叫出来。母亲抬头望了一眼,说:“连姑姑救也饿坏了。”母亲的话触动了我的灵感,我随口就编了一首歌谣:
姑姑救 ,谁来救,饿成一把干骨头, 浑身没有二两肉。
姑姑救,没人救, 我们饿得也难受, 蒲根野菜填饱肚。
母亲听了我编的歌谣,无声地笑了,脸上还泛起光泽——那是她脸部浮肿的反映——她的脖子瘦得只有薄皮了。我那时11岁,也很瘦。后来肠胃一直不好,病根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姑姑救’’是一种留鸟,在我的故乡,在中国很多地方,一年四季都能听到它的叫声。我一直认为,它的故乡是中国。邻国有它的踪迹,不足为奇,而在相距十分遥远的澳大利亚,也有它的身影和声音,怎能不令我惊异呢?那一声声“姑姑——救”,在我听来,都是乡音。我很想问一声这些唤起我故园情的鸟儿:你们是何时“移民”到这里来的?
10来岁时,我学会用双手和嘴结合,吹出跟“姑姑救”叫声一样的声音。多少年来,在野外有高大树木的地方,我一吹,人们总往树上看。
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担任编导,拍摄了一部《玉米秸秆栽培双孢蘑菇》的科教片。河北涞源是一个拍摄点。一天, 拍摄结束后,当地领导建议我们去爬山,那是一处著名的景点。时值黄昏,山区一片静寂。我在山路上休息时,吹了几声“姑姑——救”,传得很远,似有回音。没想到,真有一只“姑姑救”跟着叫了起来,我 吹一声,它应一声,仿佛遇到了知音。不一会 儿,又有两只先后加入。一时间,人鸟争鸣,深谷回应,群山助威,晚霞舞动,那是怎样一场空前绝后的合奏啊 !
2007年,我随农业影视考察团出国访问。在走向金字塔的路上,游人众多,人声吵杂。两位同行者跟我学吹“姑姑——救”,他们只是能吹出一些声音来。一位白人小伙跑到我面前,两手抱团,有点走风漏气地吹了 两声“姑姑——救”。这让我十分惊喜。他示意我给他表演一下。我也吹了两声。他夸张地笑着,竖起拇指,并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跑走了。
来墨尔本不久,我们散步到附近的一个公园,那里有大片的草坪,还有不少高大的树木。我吹了几声“姑姑——救”,不远处,一只“姑姑救”也连着叫了几声。儿子说:“它在回应你呢。”我感到很亲切,就像他乡遇到故知。4岁半的孙子要我教他,他吹不响,就用嘴叫,绘声绘色地,把我们都逗乐了。
我跟孙子说,一来墨尔本,我就发现,这里也有“姑姑救”。孙子说,澳洲什么鸟都有。我还给孙子讲了半个世纪前我编的那首《姑姑救》歌谣,他很快就背会了。我知道,他现在理解不了,将来可能也理解不了,可我就是想让他知道。我还想告诉他,我的童年虽然说不上是幸福的,但也决不是苦难的,应该说是快乐的。
“姑姑救”的叫声伴我度过了快乐的童年,活跃了我的思维,丰富了我的人生,愿它再伴我度过幸福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