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家在小城里没有房产,一家八口人租住在县城中心地带一户农民的庭院里。两间低矮的堂屋,一个偌大的院子,土坯搭的矮墙。那黯黄粗糙的土坯在记忆中非常清晰,是温柔的色调与质感。像是夏日傍晚的夕阳将要坠尽时一样,踏实而又暖洋洋的。房屋的右手边是父母临时搭建的一间简易“小厨房”,真的非常小,仅能一人容身,除了我,家里几乎每个人都要弯着腰进去,弯着腰出来。父亲和大哥的个子最高,经常不小心被撞到头,便“哎哟”大叫一声,其他人听到了就会大笑起来,非常好玩儿。
六岁那年,我和家人常常围坐在摆放在庭院里的小方桌上吃饭。饭是蒸大米,菜是父亲亲手做的青椒炒肉。炒之前,父亲总要用淀粉和酱油把肉拌一拌,腌上一会儿。炒出来的青椒上带有些微酱油的颜色,又有肉的滋润,墨绿墨绿的,很好看。尝一口,很好吃。然而我也不吃菜,我也不吃肉。我只吃菜汤:把融有肉味与菜味香喷喷的菜汤舀进米饭里,和着吃。大家一起嘲笑我”傻“,不知道菜有营养,不知道肉好吃。然而我只是仔细咬着浸透了肉香与菜香的每一粒大米,吃得津津有味,没空理会他们。
有时我也一个人吃。先找一张带靠背的高椅子,再搬一个小板凳。然后把盛好饭的碗放在椅子上,紧挨着靠背,再跑到椅子的反面,坐到小板凳上,假装自己是一名职工——在父亲单位的食堂窗口买饭的职工,凭空想象着自己手中拿着粮票排队打饭。一会儿又跑到椅子的正面,假装自己是厨师,隔着窗口给很多人盛饭。我就这样端着自己那碗饭,隔着椅子靠背的空档,传来传去,忙个不停。最后玩够了,饭也凉了。就把椅子摆正,让它成为我的餐桌,这才开始正经吃起饭来。
六岁那年,在租来的农家小院里,我漫不经心地嚼着浸过肉香与菜香的米粒,偶尔瞥一眼在不远处吃饭的家人,天马行空想象着未来和十八岁是多么遥远的距离,想象着永远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六岁的我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也抵达不了想象中的“永远”之地。
前年,父亲病逝了。永远离开了我。
我的那碗伴有青椒炒肉香味的米饭———父亲亲手做的青椒炒肉再不会来。那种特殊的香味被永远埋进了记忆之中。现在的我站在了六岁时的我的未来,我明白了永远的含义,却永远失去了至亲的家人。
隔着遥远的时空,我看着那个坐在庭院里忙着摆弄饭碗的小姑娘,不再觉得她可笑。我只羡慕她。因为她玩累了,转过头,就可以跑过去,趴在父亲的肩头撒娇,真真正正摸到父亲的脸颊。现在的我,却只能靠着回忆来填满时空的阻隔,靠着记忆搜寻那碗永远回不来的香气扑鼻的饭……
窗外,玉兰花已绽放,春日正好,时间默不作声,它只静静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