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瑶,祸国之孤煞。”梵若方丈声音古井无波。
“哦,是吗?”梦瑶语气淡淡的,她长发齐腰,淡青色流华裙,一种远离红尘的虚无感。可是偏偏就是这个女子就被说成了祸国孤煞,“还真是讽刺,祸国?当真如此,祸了也就祸了吧……与我何干?”她轻笑着。
“施主,天下,人民,不应如此狂肆。”
“我非君王,不念苍生,你我本在世间沉浮,谈何干预尘事。”
梵若一时间无话可说,一声叹息,这样的女子太桀骜不驯,苍生何苦来哉,签文出错,但愿……真是如此。
梵若在梦瑶离开后,将这只签掰断了。忽然看见南池荷花开的遗世独孤,哦,已经夏至了吗,还记得,上一个王朝颠覆的时候也是夏至呢。
壹
三年,离家道没落,已经三年了,一回想依旧历历在目,梦瑶本名孟瑶,孟尚书传闻惊艳才绝的小女,从小跟着师父云游四海。师父仙去,归家之日,孟尚书被判贪污,处死。念她从小就在外,只是被贬为妓。孟家唯一的血脉,但无姓,只是梦瑶,一辈子的一场够不到的梦,命运不眷顾的人是不幸的。
天地悠悠,念亲无亲,无亲不念亲。
烟柳轩,歌舞升平。
这里女子一生如云中泥,因为皇命不可违,因为那个她从来就没有见过的万人之上的帝王,她在繁扰的世间冷淡的活着。烟柳轩的妈妈打过她很多次,吐出血水也不屈,她没有落过一次泪,每一次都把牙齿咬的很用力,哭给谁看!这是我的骄傲!
不怨,依旧不怨,身体只是一副臭皮囊,皇上是按照皇上的规则行事,憎恨他,他配吗?不配。说是清高也罢,说是张狂也罢,皇上对于梦瑶来说只是个人,天下人中的一个,不比其他人高贵到哪里去。
一生最爱桃花雨,看花瓣装点世间的喧闹,看桃花与自己遗世独孤。
梦瑶只能是烟柳轩的琴师,她的瑶琴弹得很好,出神入化,这是她唯一在烟柳轩得以生存的理由,因为在这个地方,你要想活下去,你就要有价值,可那些女子们只是依靠男子为妾离开这里。
人往高处走,人之常情,不能怪她们。
梦瑶轻笑,冷漠而疏离。
……
十九岁,帝王真是最好的伪装者。
日后,却不知他操控得了子民的生死,唯有一个人,他注定操控不了而痛了他永世。
烟柳轩,他随意的坐下,浑身就是一种不可逆的气质,玄黑色的袍,腰间一个通透的玉佩,他笑得随意,却勾人心魂,来拥至他身旁的莺莺燕燕自然很多,当然——来者不拒。
他笑着与各色人等调笑,忽然的一句话就能使那些女子咯咯笑个不停,让他喝的酒,他也一杯杯接过来,不拂其他人的兴,但他不喝,巧妙的把酒又让其他人喝了,这里的烟粉味太难闻了,但他始终笑着,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烟柳之中,他也游刃有余。
他周旋在其中,但是没人注意到,除了言语,他就连拥抱的动作也没有,这个人懒懒散散的半倚在椅子上,一只手里拿着酒壶,一只手拿着酒杯,双腿双交叉,靠着屏风,一切显得很自然,不会觉得他是在抗拒着什么。
小厮不敢分心,他知道主子眼里的冰冷与不屑,也看见主子顺着来往他怀里靠的人的姿势巧妙避开那个拥抱。主子不是表面上那个样子的。就像迷雾中那朵暗黑的曼陀罗,怎么容易辨出是否有毒呢?
贰
“谁在奏琴?”“公子,那不过是我们烟柳轩上不了台面的女子罢了,对啦……公子……婚否?”女子有用丝娟蒙面,巧笑羞涩。
“不曾。”上不了台面的女子?哦,是吗……
曲声一变,魅惑,这个烟粉气的地方着实是温柔乡。
大堂中央的台子上花魁忽然上台起舞,婀娜多姿,妩媚动人,她真的是有足够的资本成为花魁的,眼神勾人,舞姿妖娆。
一曲后庭花让下面的人魂牵梦绕。
全场期待不已的时候,老鸨上台,用她那洪亮的嗓门说着,“各位爷,今天霜儿的表演精不精彩啊!”
鼓掌,叫好,吹口哨的声音不绝于耳。
“今晚,霜儿可以与一位爷交心相谈一晚”
,当然,是哪位爷这么幸运就不得而知了……”
“我出八百两!”
“九百两!”
“一千两!”
“哦哦哦,各位爷都很豪气嘛!看来今天霜儿是真的不知道会有幸被哪位爷相中了……”老鸨的脸都笑的掩都掩饰不住了。
“一千五百两!”
“这位爷真是肯为霜儿下血本,还有其他爷吗?”
……
“两千两!”
沉默。
全场缄默,没有人说一句话,没有一点杂音,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这个价……真的是……
随意,懒散,“十万两。”老鸨手一抖,扇子都掉在了那艳色的台子上,只是瞬间,那脸就绽开了花。
小厮看着嘴角微微浅笑,整个人满脸不在乎的少爷,心里叹口气,我们贤明的冷峻皇上呢!逛次青楼,形象毁了,现在居然还作践老百姓的血汗钱!太……太不对啦!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们英明的皇上也不例外了吗!
是十万两!不是一万两!不是两千五百两!是十万两!
老鸨乐开了花,“这位爷,恭喜你,霜儿今晚可以与爷聊天赏曲,把酒向月……都属于爷了!”
少爷起身,担担不存在的灰尘,随意靠着椅子,风流潇洒,“我不要那个什么霜儿。”
全场一片哗然,出那么高的价,不就是想要个最妖媚的嘛,得到了又说不要?
少爷轻笑,我的子民啊,花钱买乐的子民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果小厮听见少爷的这句心声,一定在心中匪夷,你呢……
“弹琴的女子,我要她从此跟着我。”他慵懒的声音真的很好听。老鸨一愣,十万两啊……随后笑容满面,“好好好,梦瑶,过来,这位爷想要你,你就快来吧。”
梦瑶一步一步缓缓走过来,不卑不亢,没有一点笑容,老鸨走过去,要拉住梦瑶,梦瑶不着痕迹的错开了。
“梦瑶啊,平时妈妈对你也很好啊,今后跟了这位爷别怕,他也会好好待你的。”梦瑶嘲讽的一笑,瞥一眼那位少爷,又淡淡的将目光投向老鸨,只见老鸨挤眉弄眼,就怕这个死丫头不同意,十万两啊!
淡淡的声音,“好。”
不巧,也是幸运的是,今晚子时,据说那烛火打翻引起一场大火,加上酒水助火势,刮着西南风,火势蔓延,一场大火,烟柳轩化为灰烬,生还的人少之又少。
“你的随从呢?”梦瑶跟在少爷后面,却没有一点身份地位卑贱之感。
“有你相陪,留得他可不煞风景?良宵美景,你我二人足以。”说罢,他一挑眉,任阳光正好,打在他的身上,这样妖孽的少年,惊艳时光。少年自语,可从来没有人在我面前说过“你”这个字呢……
“哦。”梦瑶脸色不变,微凉的语气。
“爷知道自己玉树临风,被爷赎出来,有没有对爷感激涕零,芳心暗许?”他浅笑。
她淡笑,眼波平静,“梦瑶从来没有在乎的东西,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她就像是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
“扫兴,可是爷喜欢你啊。”半真半假的语气,梦瑶淡淡一笑,“那么……如何?”北方有佳人,孑然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少爷忽然静静的凝望,相遇真像一个上世的约定,叫做宿命,梦瑶,梦瑶,他轻念了几次这个束缚了他一生的名字……梦瑶。
叁
七八岁的男孩被打的奄奄一息。梦瑶不扶,“站起来。”
男孩把手掌撑在地面上,慢慢杵着地,忍着很大的疼痛,开始一点一点爬起来,动作很慢,但是他在站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个姐姐那种必须的语气,他就告诉自己不能让她失望,再疼再痛,哪怕是会死去,也要站起来。
梦瑶就静静的看着男孩站起来,即使那很慢很慢,男孩站起来,他在无力的颤抖时,但还是看见那个青衣姐姐笑了,难得的笑了,就像冰层里绽放出一缕阳光,就像尘封的匣子露出一丝光亮,就像昏黑的雾霾里射出一束晨光。
梦瑶开始走过去扶住男孩。 “你听着,记住——活下去,活下去,哪怕是像狗一样也要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梦瑶的声音渐渐小了,也有点偏哑了,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但是她是轻笑着的,触景生情,她怕的有很多。
多荒唐的理由,可是她还是那样做了。
“姐姐,你很好……”男孩情真,在落寞中见到的希望最是弥足珍贵,就像在困境中,你会死死地揪着最后一根稻草不放。
梦瑶忽然放缓声音的说了一句,“我不好,只是不想看见,命运不眷顾的人只有自己去搏。”
“姐姐,你很好……”男孩六岁丧父,而后家道中落,母亲病疾而逝,他什么也没有了,就从来没有人对他关心过,他一时间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应该说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无涯。”
“无涯,我先带你去看大夫,以后跟着我学习瑶琴,我能弹琴,你也能。愿意吗?”
男孩拼命点头。小的时候,他看见过娘亲弹琴,他总是会躲开,他怕娘亲教他音律,他说那是女儿家的东西,娘亲到后来也就不拉着他教琴亦或是听琴了,他说终有一日,我要名扬天下实现我抱负。
现在,他答应学琴。
后来的后来,当梦瑶和少爷在石桥上慢步行走时,梦瑶问少爷,当时你有没有觉得我对无涯特别冷血,有没有觉得我是个无情的人。少爷说,从来没有,我一直觉得你做的是对的,只有学会自己站起来,才能在今后行走。梦瑶莫名感动,那一刻才知道,有人懂得我。
梦瑶带着无涯去看了大夫,还好伤得不是特别重,医药钱是少爷给的。
肆
进了一家酒楼,无涯显然是畏畏缩缩的,但是少爷却是张扬,梦瑶则是冷淡。
小二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雅间,进食,配琴。”少爷肆意狂妄,动作说不出的悠远,语气就是满不在乎。
小二带着三个人上楼的时候,笑容满面的说着,“公子,和这位小姐可是夫妻,看起来真是郎才女貌,好俊的一对啊,尤其是公子你,长的真是俊朗。”
“娘子……”少爷转身对着梦瑶轻唤,还没有说出接下来的话,就被梦瑶一句,“不是”轻描淡写的打断了。
小二尴尬的挠了挠头,好似又明白了什么,眼睛睁大,轻轻缓和了一下,在梦瑶走上前时,小二悄悄对少爷说了一句话,让少爷啼笑皆非,却心情大好,还给了小二一点赏钱,让小二莫名其妙。
小二说,“公子,不是我说你,媳妇是要哄的。”少爷笑得宛如妖孽,勾人心魂。
……
梦瑶安静的凝望着酒杯,看着那和水一样透明的酒,它只是看上去上善若水,只有品过的人才知道,它是有味,而且是强烈的。
梦瑶开始沉思,梳理着近来的事,想着想着,整间房间里面只是回荡着琴声 ,她突然开口,“公子,姓名?”
少爷一阵黑线,现在想起来问我是谁了……“爷告诉你,不要叫爷公子,要么叫少爷,要么叫爷……煜邑,爷当然希望梦瑶叫爷煜邑。”
“公……”
“说了不要叫爷公子!爷知道自己不是母的!”煜邑无奈的抚了抚额。
“公母多指非人哉。”梦瑶淡淡的一句话飘出来,煜邑,“……”
“公平吗?”梦瑶问出了刚才想要问的问题。煜邑的笑容渐渐收起,他忽然觉得梦瑶是想到了什么,但他动作却依然肆意,太聪明的姑娘不好,她太理智了,理智的过分……
“什么意思?”煜邑成了一本正经的样子,不过他倒是真的不明白梦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冷淡,疏离?还是……
“不问你的名字是因为无意义。但……现在我想了想,你并不简单。公平吗?你知道我,我却对你一无所知。”梦瑶一杯杯喝着酒,曾记否,一生挚爱桃花酿。
“那好,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天下如何?”煜邑不笑了,两个人单独相谈,无涯在内间练琴。
“天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淡然一笑,梦瑶对煜邑的答案也不在乎。
“盛世,皇上圣明,这昌荣盛世都是皇上的功劳,治国有方,使老有所养 ,不独亲其亲,官廉政明。”梦瑶轻声的说,只是嘴角是一种满不在意的笑。
“这是假话?”
梦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怎样?国泰民安是很好,的却现世局面是偏向那样的,但是有绝对的安稳吗?越是昌盛,没落的时候越是给人感觉强烈,越是让人的恶意更多。至于……皇上,天下人都说天下是他的,我为何要成为异类,所有人都说他贤明,我何必却惹得麻烦……我不求闻达,活于世足矣,有些时候,生活会逼着你成为一开始你不想成为的样子,逼你学会伪装。”
一席话,让煜邑震惊,这样的女子好坚强,坚强的让人心疼。
“那真话呢?”
“世事与我无关。”
煜邑爷喝了一杯酒,“好一个世事与我无关,”女子太肆无忌惮,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子,“那和谁有关?皇上?子民?”
“你说是就是吧。”梦瑶细细听着无涯的琴音,她知道他很努力的在学,也知道他弹错一个音符就会重新弹五遍,她知道他靠的是刻苦,并非……天赋。
“皇上是怎样的?”
梦瑶抿了一口酒,“世人最推崇,最敬仰的人就是皇上。”
“你呢?爷想知道你是怎么看的,爷觉得你和平常人不太一样。”
“都一样,所有人都一样,你我,包括……皇上,对于皇上,只是高处不胜寒。”
煜邑一时间安静了,她懂他。
良久沉默。
“梦瑶。”
“嗯。”
“梦瑶……对,应该公平,我应该告诉你,煜邑就是高处不胜寒。”
梦瑶端着酒杯得手不自然的抖了一下,想过他非富即贵,可……差点就把酒洒出来了,但是她不动声色,“所以……皇上。”语气淡的可怕。
“是,”煜邑一本正经,“刚才你说的话……”
梦瑶的态度忽然变得冷漠而疏离。
“威胁我?不,你不需要威胁,要治我的罪?”梦瑶嘴角划过一丝嘲讽,梦瑶平生最恨别人的威胁,最不接受的也就是别人的威胁,你可以直接做,但是威胁,梦瑶绝对会以硬对硬,就连皇上也不可以。
梦瑶知道,她说的那些话都是死罪,但是又怎样。
“不……不是,刚才你说的话我都记不得了。”煜邑语气正式,没有骄纵,没有鄙夷。因为梦瑶得到了煜邑的尊重,她是一个女子,而且,她应该更是煜邑的知己。
两人相视一眼,煜邑笑了,梦瑶不动声色,不需要把话挑明,两人都是聪明人,根本不需要多说,就能理解这话的意思。
……
以后的一天,那时的无涯琴艺已经炉火纯青,他终于对梦瑶说出一句话,“梦瑶姐姐,我喜欢你,以后我要娶你做老婆!”
梦瑶一开始是轻笑着的,然后忽然略带凉意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煜邑,甚至有一种苦涩,然后她在无涯的耳边说了一句话。从此以后,无涯更加发奋练琴,在这方面造诣很高,而且,面对煜邑,都莫名有一种抵触的情绪,心中言总有一天,我要比你强。
伍
梦瑶和无涯是住在了宫外与皇宫相邻的 雅居,其实就是一个小院,平素是不会有什么人的,因为那里隶属皇宫范围,却甚是冷清。
但是……
夜深人静的时候,小院那颗桃树下小石桌之前,梦瑶在抚琴,无涯在沏茶。月色正好,时光正好。
忽然墙上有一些稀稀疏疏的声音,两个人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梦瑶的琴音混在了月色里,无涯在努力体会其中的意味,莫名觉得开始惆怅起来了。
一个墨黑色衣袍的人落在了两个人桌前,举止说不出的洒脱,“梦瑶,何苦呢?”
梦瑶一愣,他听得出自己琴音……
“无涯,送客。”梦瑶停下弹琴。
“皇上,梦瑶姐姐需要清净。”无涯说道。
“梦瑶,何必?”煜邑直接不理睬无涯。
“想不到我们英明神武的皇上居然还有大晚上翻人家围墙的癖好。”梦瑶看着夜晚的桃花,真是一种孤独的花儿。
“哎呦喂,要不是梦瑶不愿入宫,我也不想在群臣面前毁形象,可不就只有夜黑风高夜了呀……要不……”煜邑调笑。真的除了在梦瑶的小院里,所有人都说的是皇上的冷峻。
“打住!”梦瑶感觉出他接下来要说的准没啥好话,自己先主动说,“你爱在就在吧,你的臣民知道他们伟大的皇上脸皮够厚吗?”
某人义正言辞,“不知道啊。”
梦瑶转身就要走。“我错了,我错了,别走啊,梦瑶,几天后花神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煜邑急忙挽留,这丫头,真是个烈性子。
“梦瑶是祸国之孤煞。”梦瑶音冷无情。
煜邑有一点薄怒了,“不管,不管!朕什么也不管!朕不是说过了不要提这个吗!”梦瑶抿着唇,煜邑,梦瑶对自己说过不会爱你,何苦呢?
煜邑知道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梦瑶多有政治头脑,怎么会是祸国孤煞!沿江地区洪灾,朝堂之上,皇上问,众卿有何高见?
臣等认为应立即拨物资救灾,百姓生活于水火之中,我等万分心痛啊。臣认为救灾固然重要,但安抚民心更是关键,所以应设一些机构,开仓放粮。臣认为两位大臣说的有理。臣亦认为如是……
可有不同意见?
……
退朝。
煜邑晚上依旧……咳咳,翻围墙潜入了梦瑶在的小院,素衣的梦瑶正静静坐在石桌上,吃着桃花糕,夜晚的风小的很,那花瓣也是静若处子,整个场面美的就像一副惊艳了时光的水墨画,只叫人不敢惊扰。
待到煜邑掺进去,就像注入一幕玄黑的苍劲之笔,恰到好处的美,一幅画狂肆了岁月的画。
“梦瑶备好糕点,可是思君不见,想念我啊?”梦瑶冷冷的开口,说了句“你说是就是吧。”懒得和他争论。煜邑也觉得兴趣缺缺,汕汕的坐下。
“梦瑶,你聪明吗?”
“当然。”
“呵呵,我的梦瑶真是一点也不谦虚……好吧,真是个聪明的女子,太聪明了,不好啊。”
“皇上有何贵干?”
“本来只是想来你这散散心,现在你提起来,我就说了啊。”
一个白眼,“皇上真是好兴致。”
“咳咳……沿江地区洪灾了。梦瑶认为应该怎么办?”
“与我何干,皇上真是过誉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啊!梦瑶啊,在朕身边,居然还没有受到熏陶吗?”
熏陶……一小阵沉默。
“哦。梦瑶从来没有在乎的东西,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哦,那个……”丫头,你还是如此冷淡,我如何是好,“你就简单说一下为之奈何?”
“为之奈何?”梦瑶反问,“皇上果然英明,也对,不会装傻的皇帝不会是一个好皇帝。那好……满足你,我说。”奈何啊……
煜邑看着面前女子,奈何啊……
“沿江地区洪灾,以你的圣明,这从一开始就应该料到然后会有所准备,所以你不会手足无措,以一般人的思维应该是赶紧开仓放粮,所以大臣们就会这们说,但是你来找我就说明你对他们的建议不满意。”
“额……聪明的女子,全中。”
梦瑶淡淡一笑,毫不意外,“第一,为什么要开仓放粮,救民?顾名思义,沿江地区百姓水性不差,洪灾时常有,只是今年稍微大了一些,才引起中央重视。大臣个个嚷着开仓放粮,司马昭之心,你知我知,他们又怎会不知。”
煜邑颔首,顺手拿起梦瑶吃了半块的桃花糕吃了起来,梦瑶伸手刚要阻止,煜邑一句“这么小气,一块糕点都舍不得”,梦瑶只好吐出一句“噎死算了”。皇上面前提死,是死罪,所以……嗯,没错,然后煜邑仅仅用半块桃花糕都能把自己噎到,不得不说,吾皇乃人才啊。
“第二,那么就不放粮了吗?非也,作为君王,得民心者得天下,若你的百姓知道了,他们的君王不顾他们受灾后的惨状,他们心里绝对会有怨念,现在不说,积压在心里,总有一天是想要起义的,这就是历史的必然,所以不仅要放粮,还要在往年的基础上大肆放粮。”
煜邑与梦瑶相视一眼,英雄所见略同。
“两者不就冲突了吗?对,没错。但天下你最大啊。所以……”梦瑶喝一口桃花糕旁边的桃花酿,这是小时候师父经常酿的酒,酒香千里,这个手艺自师父死去后就只有梦瑶一个人会了。
“所以,朕会下一纸诏书,沿江郡守等众官员挂念民心,体恤民情,决定开仓放粮,并在往年基础上分发更多救济金。高帽带上,皇命难违,然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煜邑接着说下去,妖孽一笑,就像一只狡黠的狐狸。
梦瑶给了煜邑一杯桃花酿,“好皇帝。”
“伯牙子期,梦瑶煜邑。”
后来很多次,煜邑都会推脱找理由与梦瑶谈论国事,渐渐的梦瑶也不嘲讽了,乐意相谈,很多时候都有一种感觉叫做不谋而合。世人不认可的,两人认可就行了。
煜邑有一次说,“吾之有梦瑶,犹鱼有水也。”梦瑶不语,只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哎呦,梦瑶你不当皇上真是可惜了。”梦瑶手一抖,脸色有点惨白。
当晚,梦瑶一夜无眠,梵若方丈解的签文“祸国之孤煞”……日后要与当今皇上保持距离。
陆
花神日,桃花峪。
这里漫山桃花,开得如火如荼,粉红的,淡粉红的,深粉红的,含苞待放的,已经花开的,只有几片花瓣附着的……纷纷扬扬,以独特婀娜的身姿给百花一次视觉盛宴。花神日正是桃花峪的桃花胜季,举国上下桃花唯有此处别具风情。
最中央的那棵桃树百年已庭庭如盖,但最艳的花,永远是稍纵即逝的最顶端的那朵,树干粗壮,高大,平日是没有人够得到它的。花神日,也是桃花峪男女互许情愫的日子。
互赠桃枝,定终生。
“梦瑶,桃花峪的漫山桃花开得真美,为迎梦瑶,唉……桃花也真是煞费苦心。”煜邑玄衣,腰白玉环,声音含笑,昆仑玉碎,芙蓉泣露。
在空旷的小山谷里,声音传的不远,却引得正在欢歌笑语的少男少女将目光投了过来,一眼千年。多俊朗的男子,翩翩少年,如玉公子,身旁那女子也出落的清冷,茕茕孑立。
脑袋一片空白,就看着这一对璧人走近又消失在视野里,久久不能回过神来,这是……梦境吗!才子佳人,晃了人的眼。
桃树下,一少年手拿一枝桃花,羞涩的赠予他心仪的女子,那女子眼波脉脉,欲语还休,红着脸接受了。煜邑看见了这一幕,灵光一闪,对背对着桃树的梦瑶笑意满满的说了一句,“梦瑶,等我片刻。”
梦瑶无意,却也目视着他走到了那颗最粗,最高的桃树之下,莫名,做甚?
随后只见一玄色黑影轻而易举的飞上了那颗百年桃树的枝头,折下那朵最艳的花,衣衫飘飘,笑声随着他飘下桃树也弥漫出浓浓的温暖,看见的人又一次都惊呆了,那俊朗男子看起来儒雅,没想到如此厉害。
桃花中,他对梦瑶翩然一笑,风姿绰约,倾倒一片少女。他从容的走向梦瑶,却又几分浓情。
“给你。”煜邑毫不在意的拂了拂衣袖,眼眉含笑。
梦瑶迟疑片刻,眼波深沉如海,缓缓抬起袖中的手,接过了他手里的桃枝。
玄衣,素锦,暖阳,湛露……
时间仿佛静止,画面太美了,美的就像木雕一般深深镌刻在了人们眼中。很简单的画面,只是一个人送桃枝,一个人接受了,但年华逝去,那些人的眼中这幅画依旧浓墨重彩,清晰的记得,那时的少男赠过一枝最艳的桃花,而少女无意的接受了。
“哈哈,梦瑶有所不知吧,桃花峪在花神日这一天若是接受了桃枝,就是互许终生啦,一生不离不弃!”
生怕梦瑶恼羞成怒,煜邑马上跑远了,对着百年桃树说着,“花神在上,煜邑梦瑶,一生一世一双人——”
煜邑不会知道,梦瑶在他走后,对着手里的桃枝笑意悄然浮现又消失殆尽,她要把桃枝丢弃,可还是小心翼翼的挖了一个小坑,将它葬了。
终究接受了?
这样也好……
可能就这样吧……
可能就这样吧……
梦瑶仰首,玉面,眼色清明,又似那桃花上的露珠一般,欲滴无泪,轻轻起身,素衣的她那一刻似乎比桃花还要耀眼。
少女喃喃自语,“痴儿……痴儿啊……”
柒
九年。逝者如斯,日月如梭。三个人,煜邑等了梦瑶九年,无涯跟随了梦瑶九年,梦瑶过着周而复始的日子九年。
九年很长,也太短。
一晚,风微凉,夜未央。
梦瑶奏琴,煜邑静静的坐着,无涯斟酒,酒名为桃花酿。适时,煜邑起来舞剑,笑意满满,肆意,狂妄,两个人配合的非常好,岁月的默契。每晚,煜邑都会来这里,喝一杯酒或是静静坐一会儿。
外界都说我朝皇帝无心女色。
后来的后来,知情的人问煜邑,皇上怎么能什么都不做的度过九年,他回答,朕做了,朕花了九年等待让她的心有温度。
……
岁月不毁容颜,梦瑶几乎没变,煜邑本就比同龄人心智成熟,如今更是练得愈发沉稳。白云苍狗,变化大的也就是无涯,之前的男孩长成儒雅的男子,玉树临风,无疑是个美男子。九年,无涯和皇上的关系未曾改变,无涯不喜欢皇上,皇上也无视无涯。
“梦瑶,你愿意嫁给我吗?”每年煜邑问这句话的时候,梦瑶总是沉默或是淡然不语。
第九年,“梦瑶,你愿意嫁给我吗?”
“第一,梦瑶是祸国之孤煞。”
“朕不惧天下。”
“……第二,梦瑶幼时是孟尚书之女,父死被贬为妓。”
“怪朕吗?”
“……第三,我会伤害你的以报家仇。”
“你不屑于此。”
“你娶我做妻子,而不是天下人的皇后,我不会母仪天下。不要十里红妆,不要盛世烟火,只是许终生,为伴侣。”
“朕答应你。”
园有桃,其实之殽。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却不知旦日,小院向来冷清的门外传来了剧烈的敲门声,无涯去开门,梦瑶坐在石桌前,正对着门口。她听见了,也看见了……门外一干老臣跪着,痛心疾首,“姑娘离开皇上吧,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不要让皇上失去理智啊……求求姑娘了。”
一群人在磕头,那老态龙钟的声音在哀求,在痛哭,无涯把门关上了,梦瑶呆滞了,我做错了什么……奈何?
朝堂上煜邑宣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九年未曾有过,突然这样,就是断了后宫的路。况且煜邑还说了我朝绝不会有皇后……
他兑现他的诺言,但与天下相悖。
皇上知晓了这件事,龙颜大怒,小院门外跪着的臣子全部杀头,不留情,的确把这件事压下去了。事后,梦瑶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一怔,怎么……也对……当了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
不过,老天,梦瑶真的不能任性吗?梦瑶一生只是任性了这一次,然后代价就是用那么多淋漓的鲜血来偿还……好不公平。
梦魇一般,婚姻那一天到了,只有三个人,无涯,梦瑶和煜邑。无父无母,无高堂,天地为证,日月为盟,桃花树下结为夫妻。
……
当晚,“师父,无涯想要去游历天下,那是无涯一直的梦想。”
“好,明日再走吧。”
“不,不了。今晚……月色正好,对啦……师父,要幸福。徒儿一定扬名立万,不给师父丢脸。”无涯轻笑着,就以为梦瑶看不见他眼底的落寞了。
……
真的对不起, 这一次,梦瑶又要自私了。第二天,桃花树下,梦瑶执剑,在花瓣飞舞中自刎了,血顺着刀锋滴下,染红了一片土地,一身素衣不沾染一滴血污,她笑着死去的,死的时候,不惊扰任何一处的生息,没有一个人知道。
留下一封信“煜邑不能死,若是死去,梦瑶生生世世不与煜邑相见。守好天下。”
煜邑下朝来小院的时候已经晚了,才明白为什么今天她劝自己去上朝,“不要让大臣认为从此皇帝不早朝。”言之有理,他懂,可他却不懂她为什么离开,碧落黄泉。
之后七天,他把自己关在了小院,饮酒,饮那酒名叫桃花酿。“除了我,世上再也无人酿得此酒……”
他抚上瑶琴,看见梦瑶在弹琴,琴音悠远,对,是她,只有她弹得出这种琴音。“梦瑶,梦瑶,我就知道你还活着,还活着!”然后眼里迷雾散去,四周静得寂寞,却不知道那泪水怎么止不住的往下落。
每个夜晚,无论有月还是无月,煜邑都会静立在石桌旁,自言自语“为什么,为什么……”当冷风袭来,冷的瑟瑟发抖,今年的风真是寒的可怕。他的胡渣青色,眼袋灰黑色,眼睛不会聚光,空洞洞的,活生生的行尸走肉。不能死,不能死……
……
七天,比九年更可怕,更漫长。煜邑一下子就像老了十岁。
当群臣跪请皇上上朝的时候,所有见到皇上的人都惊呆了,那不是他们冷峻的皇上,狼狈的可怕,跌跌撞撞,分不清东南西北。终于,煜邑上朝了,经过低谷,他变得愈发冷峻,做事理智的可怕,把利弊分析的清昕的可怕,只是无人与他分享。
应了那一句高处不胜寒。
后来,当史官问起“皇上可否告知婚嫁?”煜邑忽然心抽痛,“有一女,后……后香消玉损。”而看见史官写下恋女已死的时候。
那一刻,我真的想要自己死去。
盛极衰,盛了七年,开始转衰,因为皇上太过于严苛,世事求精,本来运转的很好,只是政策总是要适应历史的需求,如果之前,梦瑶会指出这些,他会乐意改革。真不知道这么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只是因为梦瑶说的那一句“不能死,守好天下。”
现在,他看得出这些问题,只是心里有一种堕落,莫名觉得这国亡了也就亡了吧,曾经有一副面孔说过“天下与我何干……”
三年,国恒亡。三年间,煜邑无数次的去小院,亲自把一切打理的和梦瑶生前一样。他说,“她没死,我在等她回来,她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找她了……她其实很怕孤独的,我要陪着她……”说者无心,听者流泪。
十九岁那年,煜邑遇上梦瑶,一眼终生。
二十八岁那年,煜邑娶了梦瑶,守望了九年的爱。
三十五岁那年,煜邑的国达到鼎盛。
三十八岁那年,夏至,桃花树下,煜邑帝用当年梦瑶自刎之剑亦做到了生死相随。
后人不明白煜邑帝为什么要死,当时若肯放手一搏,以煜邑帝之能,朝代不会颠覆,江山不会易主,为什么要将国土拱手相让?
只知煜邑帝生前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小院,后来经史实考证,煜邑帝在这个地方是缅怀他的爱女,名梦瑶。
能让一个理智的过分的皇帝,能让一个精明到极致的皇帝最后做出那么糊涂的事,史官无从下手,只能将错归结在那女子上。于是记下——
煜邑帝在位期间,一女梦瑶,祸国之孤煞。
久而久之,所有人都传梦瑶是一个多么狐媚的女子,有多么神奇的妖术,将冷峻的煜邑帝迷的神魂颠倒,从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明君变成一个亡国之君。
梵若方丈看着南池荷花,又开了,夏至亡国,煜邑帝的第三十八年夏至终究将国覆了。看了看那被掰断的签文——那冷清的女子终究成了祸国之孤煞。
后记
她不需要知道。
煜邑一直是个明君,直到遇到她。第一次逛青楼,不是真的因为想看看,而是一开始就要让烟柳轩消失,之前也说服过自己留下它,可见过之后便连最后的理由也没有了——它践踏了一个女子的清高,那个女子原来名叫梦瑶。这是第一次煜邑有了私心。
不是因为琴音喜欢上梦瑶,在更早以前 ,偶遇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十万两,他第一次挪用国库,是为她赎身,在烟柳轩消失前也要让她离开,不容玷污。那场大火将一切烧为灰烬,哪会真的这么巧合,非天灾乃人祸,煜邑命小厮干的,要把她不开心的过往烧去,整场大火,煜邑只是把她带走了。
可惜,她从来都不爱他。
……
他不会知道。
那次赎身,梦瑶冷淡的一句“好”,是看了煜邑的眼眸,是动了心才说出来的。否则,她一生最恨别人威胁她,老鸨怎么可能左右她。知道他是皇上的那一刻的确心里有一丝悲愤,但更多的是不甘,为什么……造化弄人。
九年里,她有过无数次的悸动,但都不动声色,只是因为埋得太深,只因为怕他受伤。
每一年他问愿不愿意嫁给他,她都想说一句甘之若饴,但是不可以,万一毁了他的天下呢,不可以……那是他在乎的。
真的对不起,这一次,梦瑶又要自私了。梦瑶活着煜邑帝会受背负天下人的骂名,梦瑶会心疼。梦瑶死去,煜邑治好天下,为万人所拥戴,他可以另觅新欢,即使那样的煜邑会心疼。所以梦瑶选择自私的死去,让煜邑心疼,但让天下人以他为荣。
梦瑶从来没有在乎的东西,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所以梦瑶一直在很努力的学着在乎煜邑在乎的东西,只是因为他在乎,比如……天下。
可是,她从来没有说过她爱他。
……
后来的后来,无涯公子以琴艺闻名,天下无双,一生未娶。有人问,“公子琴艺了得,想必这世间无与其匹敌的了吧。”
无涯爱惜的抚着琴,怅然道,“不,有一个人,我的琴艺就是她所教。”
“那么公子一生未娶,就没有喜欢的人吗?”
“……有过。”
忽然想起,当初年幼,说过“梦瑶姐姐,我喜欢你,以后我要娶你做老婆。”她笑着在耳边是说了什么……她看了眼煜邑,说,“姐姐只喜欢他,被他所赎,一生不离。”那时候就在幼稚的想,自己一定要比那个人中之龙还要厉害,梦瑶姐姐就会喜欢自己了。
真傻,一傻就傻了九年,直到她嫁他娶,然后自己又傻了一生。
无涯回过小院,物是人非,只见桃花落雨下,有一座坟墓,祭着一坛桃花酿,心中抽痛。喃喃自语,“梦瑶姐姐一生挚爱桃花酿,你不是说当年你和师祖云游的时候路过桃花峪,师祖酿了一坛桃花酿,你沉醉其中,缠着师祖教你酿酒吗?不是说那里尤其花神日最为热闹吗?你快醒了,无涯陪你再去看看啊……”
煜邑帝忽然一惊,激动的用颤抖的声音问着无涯,“梦瑶知道桃花峪的花神日,她知道那里的习俗吗!”
“怎会不知?那是梦瑶姐姐一生最爱的地方,最爱的时节。她还说过百年桃树上有一枝桃花最艳,师祖曾打趣‘得梦瑶只能如此桃花才可’……”无涯想着,忆着,情绪低落,声音暗淡。
接下来,煜邑什么也听不见,泪流满面,堂堂君王,只是像个孩子一般痛哭。原来,她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