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浔阳城内的秋日总带着几分湿冷的阴郁,连天细雨将青石板路浸润得发亮。李恪正站在府衙廊下,望着檐角滴落的水珠串成线,恍惚间又见三年前与玉瑶初至浔阳的光景。
那时她撑着二十四骨竹青纸伞,裙裾被风微微扬起,回头对他笑道:“这浔阳城倒是个水做的地界。”声音清凌凌的,比碎玉相击还要动听。
如今雨还是那样的雨,人却已不在。
“大人,河漕已清出三里,只是淤泥甚厚,恐需半月方能完工。”属下的回禀将他从回忆中惊醒。
李恪正微微颔首:“加紧进度,务必在汛期前疏通。”
他转身入内,案几上堆积着文书,最上方是母亲昨日寄来的家书,字里行间又提及续弦之事。玉瑶去后不过一年,母亲便屡次三番催促他另娶,言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每每读到,只觉心如刀绞。
玉瑶,陈玉瑶。他与她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十六岁定亲,二十岁成婚,婚后三年却始终无子。母亲日渐不满,请遍名医,求尽偏方,玉瑶饮下无数苦药,腹部却始终平坦。
他记得最后一次见玉瑶,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倚在窗边轻声道:“恪正,我累了。”那双曾经明亮的眸子黯淡如死灰。
三日后,她在院中那棵老梅树下一口古井投水自尽。等他赶到时,只见满地落花与她再无声息的躯体。
自此,李恪正便落下心痛的毛病,每每思及,便觉呼吸困难,胸口如有钝器重击。
“大人,该出发巡视河漕了。”随从在门外提醒。
李恪正披上外袍,撑伞走入雨中。河岸边工人正忙碌着,河道中淤泥被一筐筐运上岸,空气中弥漫着河水与泥土混合的腥气。
黄昏时分,雨势渐小,天边泛起诡异的橘红色。工人们陆续收工,李恪正独自沿河岸巡视,忽闻一阵若有若无的啼哭声。
那声音极细极弱,似女子低泣,随风飘来,时断时续。他循声望去,见上游漂来一物,在浑浊的河水中起伏不定。
待那物漂近,方看清是个白瓷瓶,瓶身细长,釉色温润,在昏暗光线下竟隐隐泛着莹白的光。瓶上绘有美人图,画中女子执扇而立,眉目宛然,栩栩如生。而那啼哭声,竟是从瓶中传出。
李恪正心内好奇,伸手将瓷瓶捞起。瓶入手冰凉,竟无一丝湿意。他犹豫片刻,拔开瓶塞,向内望去——
瓶内竟装着一具微缩的骸骨,白骨森森,纤毫毕现,看形制似是女子骨架。
他惊骇之下,险些将瓷瓶脱手,强自镇定,方要将其重新扔入水中,却听瓶内传来女子哀切之声:
“大人且慢!”
李恪正手一颤,瓷瓶险些落地。
“大人莫怕,妾身非妖非鬼,不过一缕孤魂,困于此瓶已久。求大人垂怜,带妾身归家,免受这河水冰冷侵蚀之苦。”
那声音凄婉缠绵,竟有几分耳熟。
“你...你是何物?”李恪正声音微颤。
“妾身名唤素娥,本是良家女子,遭歹人所害,骨殖被封于此瓶。若大人肯带妾身回家,每日以香花佳果供奉,妾身必当日夜为大人祈福,绝不敢有半分加害之心。”
李恪正本欲拒绝,却听那声音越发悲切:“大人,河水好冷...”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玉瑶投水那日,也是这样的秋雨时节。心下一软,竟鬼使神差地将瓷瓶纳入袖中。
“罢了,带你回去便是。”
瓶中女子连声道谢,声音渐低,终至无声。
回到府邸,李恪正将瓷瓶置于书房内室,依言摆上香花佳果。起初几日,他心有戒备,每每经过内室门前,都快步走过。然而时日一久,不见任何异状,便也渐渐放下心来。
有时夜深人静,他会听见内室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息,或是极轻的歌声,调子陌生,却莫名让他想起玉瑶生前常唱的那首《梅花引》。
一月后的一个夜晚,李恪正批阅公文至深夜,忽闻内室有异响。他推门而入,见瓶中升起袅袅青烟,烟中隐约有女子身形,对他盈盈一拜:
“多谢大人这些时日的供奉,妾身感觉魂魄渐固,不再如往日般飘摇无依。”
李恪正怔在原地,竟忘了恐惧。
自此,他供奉越发勤勉,不仅每日更换鲜花果品,还会在瓶前焚香抚琴。偶尔,他能听见瓶中传来低低的应和声,似是赞叹,又似是感伤。
渐渐地,李恪正发觉自己开始期待与那不见其形的女子交谈。他会在瓶前诉说公务烦忧,讲述一日见闻,甚至偶尔提及与玉瑶的往事。而瓶中人总是静静聆听,适时回应,声音温柔,见解独到。
有一夜,他在瓶中人的鼓励下,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母亲新寄来的家书。信中母亲以病相胁,称若他年底前再不续弦,便亲自来浔阳为他择妻。
李恪正心烦意乱,在瓶前长吁短叹。瓶中女子轻声劝慰:“大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老夫人也是为大人着想。”
“连你也这般认为?”李恪正苦笑,“我与玉瑶情深意重,岂能轻易相负?”
瓶中沉默片刻,方道:“夫人若在天有灵,必不願见大人如此自苦。”
李恪正摇头:“你不明白。”
“妾身明白的。”瓶中声音轻柔,“妾身也曾深爱一人,愿为他生,为他死。可惜命运弄人,终是情深缘浅。”
李恪正闻言,心有戚戚,对瓶中人的身世越发同情。
中秋将至,月饼的香气弥漫全城。李恪正忆起往年与玉瑶共度中秋的时光,心下凄然,命人在院中设下香案,摆上月饼鲜果,独坐对月抒怀。
夜深露重,他饮了几杯酒,微有醉意,恍惚间见一人影自书房方向袅袅而来。月光下,那人身形窈窕,白衣胜雪,面容渐渐清晰——
竟是玉瑶!
李恪正手中酒杯落地,碎裂声在静夜中格外刺耳。
“玉...玉瑶?”他颤抖着起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女子走近,容貌与玉瑶一般无二,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幽怨,肤色在月光下显得过于苍白。
“恪正,”她轻声唤道,声音与玉瑶别无二致,“我回来了。”
李恪正痴痴地望着她,伸手欲触却又收回:“这莫非是梦?”
“不是梦。”女子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多亏你以诚心供奉,使我的魂魄得以依附美人骨,重聚人形。”
“美人骨?”
女子指向书房:“便是瓶中之骨。那骨乃前世贞烈女子所化,有凝聚魂魄之效。我本因心事未了,魂魄不散,得此骨相助,方能与你重逢。”
李恪正喜极而泣,将女子拥入怀中,感觉她身体轻盈,几乎没有什么重量,但他已顾不得这许多。思念已久的人失而复得,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
此后,玉瑶便在府中住下,只是昼伏夜出,说是魂魄初定,畏见强光。李恪正为她辟出东厢小院,严禁下人靠近,日常饮食皆由自己亲自送去。
重逢的喜悦渐渐平复后,李恪正偶尔会感觉眼前的玉瑶与记忆中有所不同。她依旧温柔体贴,却常常在他提及往事时恍惚走神;她记得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但有些细节却需要他再三提醒;她不再喜食辣,反而嗜甜,而玉瑶生前最不喜甜食。
有一夜,他半夜醒来,见枕边人正对镜梳妆,镜中映出的面容竟有瞬间的模糊,仿佛水中倒影被石子打散,重组时却还是那张脸。
“怎么了?”玉瑶从镜中看他,微笑问道。
李恪正摇头,只道是自己眼花了。
然而疑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悄然生根发芽。
九月十五,是玉瑶生辰。李恪正特意准备了长寿面和她生前最爱的梅子酒。玉瑶尝了一口酒,便蹙眉放下,轻声道:“这酒好酸。”
李恪正怔住:“这是你往年最爱的酒,特地让人从金陵老铺购得。”
玉瑶笑了笑:“许是久不饮酒,口味变了。”说着,夹了一筷蜜汁火方,吃得香甜。
李恪正看着她,心中疑云渐生。
次日,他寻了个借口,前往玉瑶生前最喜光顾的绣庄,选了块她最爱的天水碧锦缎。回家后,他故作随意地将锦缎递给玉瑶:
“你瞧,这是刘记新到的料子,我记得你最爱这个颜色。”
玉瑶接过,摸了摸料子,笑道:“很漂亮,只是我近来更喜红色,这料子未免太素净了些。”
李恪正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玉瑶生前最厌红色,曾说红色太过俗艳,而她最爱的,正是这天水碧的清雅。
当晚,他辗转难眠,悄悄起身,来到书房内室。瓷瓶依旧静静立在案上,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他走近细看,忽然发现瓶身的美人图不知何时变了姿态——原本执扇而立的美人,如今竟作翩翩起舞状,眉目也更加清晰,细看之下,竟与玉瑶有八分相似。
李恪正后背发凉,连退数步。
“恪正,你在做什么?”玉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猛地回头,见玉瑶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白衣飘飘,面容平静。
“这瓶上的画...为何变了?”他声音干涩。
玉瑶缓步上前,轻抚瓶身:“美人骨与我魂魄相融,自然会有变化。”
“那你为何不记得玉瑶的喜好?为何畏光?为何...”他顿了顿,艰难地问道,“你究竟是谁?”
玉瑶看着他,眼中渐渐盈满泪水:“我是玉瑶啊,恪正。只是死过一次的人,总会有些改变的。”
她的眼泪落下来,李恪正的心又软了。是啊,死而复生,本就是逆天而行,有些变化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她还是他的玉瑶,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上前拥住她:“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
玉瑶依偎在他怀中,唇边泛起一丝他未曾察觉的诡异微笑。
此后数月,李恪正不再质疑,与玉瑶朝夕相处,恩爱更胜往昔。只是府中怪事频发:先是老夫人派来的媒人莫名病倒;而后是力主为李恪正续弦的族叔家中失火;更有几个多嘴的下人接连遭遇意外,而他们都曾私下议论过这位“夫人”的古怪之处。
李恪正隐约察觉这些事与玉瑶有关,却不敢深究。他越来越沉迷于这失而复得的温情,哪怕明知是饮鸩止渴,也甘之如饴。
直到那一日,他在玉瑶的妆匣底层发现了一本薄薄的册子。翻开一看,竟是前朝笔记,记载着“美人骨”的来历——
原来美人骨并非贞烈女子所化,而是邪术师取貌美女子活剥皮肉,以秘法炼制其骨,将骨缩入瓶,再囚其魂于内。得此瓶者,若能以诚心供奉,美人骨可幻化成供奉者心中所思之人的模样,吸其精气,最终夺舍还阳。
笔记最后有一行小字:“瓶中美人心,毒过腹中剑。一朝得脱困,恩仇尽偿还。”
李恪正看得浑身发冷,忽然想起这些时日以来,自己确实精神不济,时常头晕目眩,原以为是忧思过度,如今想来...
“你在看什么?”玉瑶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
李恪正慌忙合上册子,强自镇定:“不过是一本杂记。”
玉瑶看着他,眼神深邃:“是吗?我看看。”说着伸手来取。
李恪正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就是这个细微的动作,让玉瑶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你还是怀疑我。”她声音冰冷,与平日判若两人。
“玉瑶,我...”
“不必说了。”玉瑶冷笑,“你既已生疑,我便实话告诉你。我确实不是你的玉瑶。”
李恪正虽早有猜测,亲耳听到仍是心头巨震:“那你是谁?”
“我是素娥,三百年前被负心人所害,炼成美人骨。这些年来,我等待的就是一个能让我重获新生的机会。”她步步逼近,“而你,给了我这样的机会。”
“那玉瑶...”
“她早已魂飞魄散,不过是我读取了她残存的记忆,模仿她的形貌而已。”素娥轻笑,“你难道不觉得,我们比从前更加恩爱吗?”
李恪正心如刀绞,既痛又怒:“你骗了我...”
“骗你?”素娥大笑,“是你们男人负我们在先!三百年前,我真心待他,他却为功名富贵,将我献给权贵,我不从,他便找人将我制成这美人骨!你的玉瑶,不也是被你母亲逼死,而你却无力保护吗?”
李恪正哑口无言,颓然后退。
素娥见状,语气转柔:“恪正,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今我有玉瑶的形貌,有素娥的魂魄,我们远离这是非之地,去翠微山隐居,做一对神仙眷侣,不好吗?”
李恪正看着她与玉瑶一模一样的脸,心中天人交战。明知眼前人非心上人,却终究舍不得这张面容。
罢了,真假又如何?若能日夜相对,便是假的,他也认了。
三日后,浔阳太守李恪正上书辞官,携家眷隐居翠微山,不知所踪。府中下人称,大人离去那日,携一白衣女子登车,女子以纱覆面,行动间有清脆铃声。有人隐约看见,女子腕上戴着一串骨制铃铛,声音空灵,闻之心神恍惚。
而太守书房内,只留下一只空白瓷瓶,瓶身光滑如玉,不见任何图案。有仆役不慎触碰,当夜即发怪病,口不能言,三日而亡。
自此,浔阳城中再无人敢言“美人骨”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