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出不穷的厄运给尼采带来了巨大的阴影,但是在另一方面也成就了尼采。尼采就此说道:“我生活的幸福,也许还有生活的独特性,来自厄运。”
在叔本华这里,生命就是意志的冲突和挣扎,对尼采来说,生命就是权力意志。二者都将生命等同于意志,都将生命看作意志的冲动,看作盲目的混乱的莽撞冲动,它和知识、理性完全对立。
尼采主要是以格言的片段方式写作的。这些格言嬉笑怒骂,有一种尖刻的穿透力,有时候让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样的写作是全新的哲学形式。
酒神可以让我们想象酒醉的特质。它首先促使了理性的解体和秩序的崩溃。酒神让感官世界打开,变得纤细而敏感,甚至能感知到理性状态下无法感知到的东西,能感知到遥远之物、转瞬即逝之物,它甚至促使感官位移,打破了既定的规范的空间感觉和时间感觉,创造和激发了一种全新的感官世界。
在尼采这里,人和外部世界的对立和界线消失了,人和人、人和外物、人和动物、人和宇宙有一种全新的感应关系。一切界线都被打破,它们各自的固有面具被撕碎。万事万物融于一体,交织起舞,它们相互变幻,相互嬉戏,相互共鸣。这是一个万物混溶彼此不分的宇宙狂欢。
酒神精神在某种意义上再生了一个自我,让原先的自我崩塌了。“人不再是艺术家,他变成了艺术品:这里,通过醉的战栗。人……在这里被揉捏、被雕琢、被塑造。”人不是自己来孤独地改造自己。
竹林七贤中的刘伶可以说是这种酒神精神的体现。他纵情豪饮,有时酒后脱光衣服,赤身裸体待在屋中。有人看到后讥笑他,刘伶说:“我将天地作为房子,将房屋当作裤子,各位为什么钻进我裤子中来呢?”这就是酒神式的同世界的关系。
酒神野蛮、冲动、狂欢,突破了理性的界线。在酒神的激发下,“空中响着世界大同的福音”。
日神意味着光,希腊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充满光的世界,一个光辉灿烂的世界。也就是说,是一个被日神照耀的世界,这个世界当然和后来的基督教世界完全不同。
尼采说,阿波罗的光辉不过是一种幻境,希腊人真正面对的是大自然的暴虐,是命运的劫数,是生存的恐怖——人类在自然面前卑微柔弱,不堪一击。
为了克服这种恐怖,希腊人创造了艺术,将艺术作为中介,去掩盖和克服生存的威胁力量:为了生存下去,必须用欢乐来掩饰恐惧,必须战胜脆弱的天性和古怪的念想,必须在阳光下微笑进而驱除恐惧的阴影,这就是阿波罗幻象。
如果说酒神是类似于叔本华那种冲动的意志的话,那么,日神则是叔本华意义上的现象了。冷静、适度、理性的日神赋予了无名的酒神冲动以客观形式,它是酒神冲动表现出来的现象和客体。酒神和日神的结合,就类似于深层的意志表达为一种显现的现象。这也即是叔本华所谓的意志的客体化过程。
尼采说:“生存和世界只有作为审美现象,它们才是永远合理的。”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不要看清生活和世界的真相,只有把生活当成艺术品,当成一个虚构的遮蔽了真实的艺术品,人们才可以沉浸其中,并且心安理得地过一生。这样的幻觉性的艺术才可能增强生存的信心。尼采说,凡是在生活中饱尝艰辛的人,都需要艺术这个表象,就像所有的人都需要睡眠一样。
人只能成为艺术家,才能好好活着。艺术就是谎言,艺术家就是说谎者,人天生就应该是说谎的艺术家。相反,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这样的理性哲学家,以发现真理为己任,他们致力于真理探究,就必定要推崇理性,只有借助理性才能通达真理。
揭示了真理,尤其是表明了现实真理的残酷性,不就是对生命信念、对活着的信念的打击吗?没有人在残酷的真相面前还能充满信心。就此,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所做的实际上是在摧毁生命。这就是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尖锐斥责苏格拉底的原因,苏格拉底将欧洲哲学引向了一个错误的理性主义轨道,它从根本上来说是摧毁生命,这偏离了希腊悲剧所表达出来的肯定生命的精神。
狄奥尼索斯作为痛苦的悲剧主角,展示了命运的悲剧性和残酷性。他备受生活的打击和摧毁,屡遭厄运,但是他永不屈服,在他身上体现了生命的韧性和强度。尼采说,痛苦的酒神,恰恰体现了对生命的热爱和肯定。
尼采用黑格尔辩证思维去讨论狄奥尼索斯的本性,“痛苦引起快感,欢呼夹带哀声,乐极而生惊恐,泰极而求失落”。也就是说,痛苦并不意味着彻底的颓废,毁灭也不意味着最终的灭亡,相反,它们可以激发或者转化为相反的特质。经历过痛苦才能更深刻地体会快乐,人经历命运的悲剧才可以克服颓废和虚无。
痛苦、毁灭并不意味着对生命的否定和放弃,不是导向生命的彻底虚无和颓废,恰恰相反,它是肯定生命、激发生命和强化生命的方式。正是在痛苦和毁灭中,生命的每一个沉睡部分都被剧烈地唤醒,生命时刻被强烈地感受和体会到。没有经过痛苦,生命的意义就无法得到完全的理解,没有经历痛苦,也无法体会到生命巨大的喜悦和欢欣。
尼采写到,而至高的痛苦,是生殖的痛苦,是产妇的阵痛,但正是这种最剧烈的痛苦,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在这个意义上,痛苦也是生命的前提和条件,痛苦才能肯定和创造出一个新生命。不经历剧痛,就无法获得新生。
在中国历史上,有无数这样的生命奇迹:被流放的屈原、失明写出《国语》的左丘明、遭膑脚之刑的孙膑、被宫刑的司马迁,以及司马迁笔下著名的卧薪尝胆的主角勾践,等等。正是磨难和痛苦逆转了他们的生命,或者说,他们的生命奇迹、他们的生命创造所带来的欢欣,就是以痛苦作为前提和根基的。
在叔本华这里,痛苦很难转化为对生命的肯定,痛苦就是生命单纯的不幸。或者说,痛苦就是生命的实质。我们在上一本书的导读中提到过,叔本华认为意志导致了人的痛苦,因为意志的冲动使人永远无法彻底地满足,从而带来了生命与生俱来的痛苦。只要有意志,就必定伴随着痛苦,要消除生命的痛苦就是要泯灭和否定意志。
在尼采这里,痛苦和意志并没有必然的联系。痛苦的产生源于各种各样的生命形式遭遇的悲剧事件。
如果说,叔本华是躲避痛苦、否定意志的话,那么尼采则相反,他圣化和赞美了痛苦,并激发和肯定了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