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个不停,细密地敲打着伞面。陈默撑着黑伞,站在林晚的墓碑前。照片里的她,还是十七岁的样子,眉眼弯弯,笑得温柔又安静,好像只是安静地看着这场雨。妻子挽着他的手臂,手心传来的温度很真实,却没能暖进他心里。他只觉得胸口发闷,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着。十年前婚礼上收到的那份贺礼——那个躺在抽屉最底层、从未打开过的崭新笔记本,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它像个无声的质问,在十年后的雨幕里,向他压来。
他和林晚的故事,开始得像小说里的剧情。高一开学那天,她抱着厚厚一摞新书,在拥挤的走廊里不小心撞到了他。书散了一地,她慌忙蹲下去捡,抬头时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小声说了句“对不起”。陈默愣愣地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忘了反应,直到被后面的同学推搡了一下。那一眼,像颗种子,悄悄落在了他心里。
后来,他们成了前后桌。林晚安静,成绩好,尤其字写得漂亮,像印刷体一样工整。陈默总忍不住回头,借口问问题,或者偷看她低头写字时垂下的睫毛。她的草稿本边角,有时会画些小小的、可爱的涂鸦。陈默觉得那比任何画都好看。他喜欢看她笑,她一笑,他就觉得教室都亮堂了。懵懂的情愫像春天的藤蔓,不知不觉爬满了少年的心墙。
高二那个闷热的夏天,篮球场上热浪翻滚。陈默刚打完球,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心跳得比运球时还快。他鼓足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把那个攒了好久零花钱买的、崭新的硬壳笔记本塞到林晚手里。手指碰到她的指尖,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他喉咙发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林晚……我……我可以追你吗?”阳光穿过香樟树的叶子,斑驳地落在她脸上。她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随即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本子,嘴角一点点弯起来,像初绽的梨花。她抬起头,眼睛里亮晶晶的,很轻、但很确定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陈默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喜悦像烟花一样在胸膛里炸开。他以为这就是她的答案,巨大的幸福让他几乎眩晕。
“这个……” 林晚把本子轻轻递还给他,脸颊染上淡淡的红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你回去再看。”
陈默心跳得更快了,他几乎是虔诚地、双手接过了那个本子,仿佛接过了通往幸福的钥匙。他紧紧攥着它,像攥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一路狂奔回家。他甚至等不及坐下,就颤抖着手,站在玄关处急切地翻开了第一页。
然而,映入眼帘的,只有一行娟秀工整的字:
“我怕你追不上”。
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浇熄了所有的热情和幻想。那几个字像带着尖刺,狠狠扎进他滚烫的心。他脸上的笑容僵住,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巨大的失望感汹涌而来,让他几乎喘不上气。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大滴大滴砸在硬挺的封皮上,留下深色的圆点。他猛地合上本子,像被烫到一样甩开手,仿佛那不是本子,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冲到院子里那棵老樟树下,像埋藏一件见不得人的赃物,发疯似的用手刨开泥土。潮湿的泥土,混着细碎的木屑塞满了指甲缝,带来一阵阵刺痛,他却感觉不到。他把本子深深埋进去,连同那句冰冷的拒绝,连同自己那颗刚刚捧出的滚烫的心,一起埋进了黑暗潮湿的土层里。从此,那里成了一个碰都不能碰的禁区。
少年心头的伤口,在高考的压力和青春的喧嚣中,被暂时地、笨拙地掩埋了。陈默像所有失意的少年一样,试图用忙碌和新的环境来冲淡埋在心底的那份痛楚。高考后,他刻意选了外地一所不错的大学,离家乡、离那棵老樟树、离所有可能勾起回忆的人和事都远远的。
大学生活充满新奇和挑战。他努力融入,认真读书,开始尝试和开朗的女同学约会。四年大学,他像模像样地谈了两次恋爱,又都无疾而终。对方总说他“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他也说不清那层东西是什么,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是空的、凉的,捂不热。
毕业后,他回到了家乡所在的城市工作。生活像设定好的程序一样推进:稳定的工作,父母的关切,同龄人陆续结婚生子的压力。他并非不渴望温暖,只是心里那个模糊的影子总让他对投入新的感情有些迟疑。
直到他遇见了现在的妻子——苏晴。她像一道温和的光,不刺眼,却让人安心。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对他的过去从不多问。和她在一起,没有少年时那种惊心动魄的悸动,却有一种踏实的、细水长流的平静。陈默想,或许这就是生活该有的样子。他开始认真考虑婚姻,像是在完成一项人生必要的任务,也像是在向自己证明:看,我很好,我走出来了。
婚礼那天,热闹非凡。西装革履的陈默站在台上,看着红毯尽头被父亲挽着、缓缓走来的苏晴,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满堂宾客的祝福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就在这喧嚣的顶峰,一份没有署名的贺礼被悄然送到。
陈默心头莫名一跳,一种久违的、带着寒意的预感悄然升起。他避开人群,走到休息室的角落,手指有些僵硬地拆开包装。包装很素雅,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和他当年送给林晚的那个,一模一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指尖触到那冰冷光滑的封面,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脸色煞白,几乎是慌乱地把盒子盖上,像扔掉一个定时炸弹,飞快地把它锁进了婚房抽屉的最深处。锁芯“咔哒”一声合拢的轻响,像一块石头落进深井,沉闷而决绝。他强迫自己转过身,脸上重新堆起僵硬的笑容,挽着新娘的手,重新走进那片虚假的热闹里。没人知道,他心底那道刚刚结痂的旧伤,又被狠狠撕开,鲜血淋漓。
十年光阴,流水一样淌过。生活的琐碎磨平了很多棱角,也掩埋了许多心事。直到林晚病逝的消息传来,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此刻,站在她冰冷的墓碑前,听着雨水敲打伞面的单调声音,陈默只觉得一阵阵发冷。葬礼结束,人群散去。老班长,一个头发已见稀疏的中年男人,走过来重重地拍了拍陈默的肩膀,声音带着沉重的疲惫:“老陈,林晚她……这些年一直是一个人。查出来的时候,就是晚期了,太晚了……老班长顿了顿,看着墓碑上那张永远年轻的笑脸,声音更低了些,“医生当时就说,她剩下的时间……恐怕真的‘追不上’了。”
“追不上?”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在陈默死寂的心湖里炸开!他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深埋的记忆碎片被这惊雷瞬间炸开!那个本子!那个被他亲手埋在老樟树下的本子!那句刺骨的“我怕你追不上”!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像闪电般倏得亮过。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甚至忘了跟身旁的妻子解释一句,就猛地挣脱她的手,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墓园,发动汽车,疯了一般朝早已荒废的老家方向开去。
凭着模糊的记忆,他在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樟树下,用双手开始了近乎自虐的挖掘。雨水混合着汗水流进眼睛,泥土糊满了他的裤腿和手臂,指甲翻裂了,渗出血丝,混着泥水,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它!一定要找到它!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不知疲倦地刨着,挖着。
终于,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被厚厚油布包裹的角!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剥开那层早已腐朽不堪的油布,露出了里面那个潮湿变形、散发着浓重霉烂气味的硬壳笔记本——正是当年他埋下的那个!
他捧着它,如同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像是捧着一个潘多拉魔盒。他席地而坐,背靠着冰冷潮湿的树干,用袖子拼命擦去封面厚厚的泥垢,然后屏住呼吸,用颤抖得几乎不听使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页一页地往后翻。纸张粘连在一起,脆弱不堪,带着十年光阴的腐朽气息。他不敢用力,生怕它们在他手中化为乌有。跳过那些被少年泪水模糊的空白页,越过那些被绝望忽略的纸张…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在右下角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行细小却无比清晰的字迹,如同穿越了十年漫长黑暗的微光,猝然撞入他的眼帘:
“可是我愿意等你。”
嗡——!
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时间凝固了。只有那句无声的告白,在他脑海里掀起惊涛骇浪,震得他魂飞魄散!原来…原来是这样!那不是拒绝!那是她含着泪的允诺!那是一个少女用尽所有含蓄和倔强,写下的以生命为注的等待!
“婚礼上的本子!”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中他!他猛地跳起来,不顾浑身泥泞,发疯似的冲回车上,一路狂飙回家。冲进书房,他粗暴地拉开那个尘封了十年的抽屉!那个崭新的“贺礼”本子,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他把它抓出来,双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几乎是撕扯着翻到最后一页——同样的位置,一行同样细小、同样熟悉的娟秀字迹,清晰地出现:
“这次别追了。”
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模糊了所有视线,心底积压了十年的悔恨、痛楚和迟来的领悟,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终于彻底明白了:十年前那个本子,是她交付的、用一生去践行的无声守候;而婚礼上这个崭新的本子,是她得知自己时日无多后,强忍着巨大的不舍和心痛,对他最后的、最温柔的放手。她用这种方式,放他走,让他安心去过自己的生活。
他错过了她最深沉的爱恋,也辜负了她最绝望的成全。这份迟到了十年的真相,像千万把烧红的刀子,反复捅进他的心脏,然后狠狠搅动。痛!痛得他无法呼吸,痛得他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沿着书桌滑落,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个无助的孩子,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这巨大的悲伤和悔恨,沉重得让他连放声痛哭的资格都失去了——因为,门不知何时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妻子端着杯热茶,静静地站在那里。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蜷缩在地板上颤抖的背影,看着摊开在地上那两本承载着另一个女人一生爱恋与遗憾的笔记本。茶杯上方,袅袅升起的热气,像一道无声的、沉重的目光,将他牢牢钉在了现实与过往、责任与悔恨的十字架上,动弹不得。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微弱的、带着湿气的光,艰难地穿过云层,斜斜地照进屋内,不偏不倚地落在那两本摊开的笔记本上。一本是深埋十年、饱经风霜、朽烂不堪的旧物,上面写着未及开始的“可是我愿意等你”;另一本是尘封十年、依旧崭新如初的“贺礼”,上面写着早已落幕的“这次别追了”。它们并排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两个沉默的、跨越了生死时空的证人。
陈默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抚过旧本子上那句“可是我愿意等你”。触手所及,是纸张被岁月和雨水浸泡后粗粝的凸起,是泪痕干涸后凝固的僵硬。他摩挲着那个“等”字——最后一笔的墨迹,分明被一滴无法分辨是雨水还是泪水的痕迹深深晕开过,边缘模糊不清,像一道永远无法结痂、永远在无声溃烂的伤口,在这惨淡的光线里,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时光深埋的、再也无法挽回的遗憾。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重重砸在那个晕开的“等”字上,迅速洇开,与十年前那滴模糊的印记,无声地融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