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取南宋吴文英《高阳台》“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之意。
但凡提到落叶、飞红、冷月、寒星等意象,总不免给人一种凋敝凄清以及衰败之感,极易引发伤时悲己的愁绪。但也有意外。
比如刘禹锡面对肃杀的秋季(仕途蹭蹬)时一反常人的伤感落寞,豪情满怀地吟诵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那种豁达豪迈的斗士作风一览无遗。
再比如清朝诗人龚自珍。一般人都熟悉他的那首诗,即广为流传的“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1839年(农历己亥年),因不满清政府朝野上下日益腐朽黑暗的统治以及死气沉沉的礼部衙门生活,龚自珍毅然辞去礼部主事之职,愤然辞官归乡。往返途中,他写下了多达315首的大型七绝组诗《己亥杂诗》。
上面这部名作是第二百二十首,是他决然罢官途径镇江,受当地民众要求而作,其实他第五首尾联两句也非常有名: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很显然,龚自珍并没有消沉和自怨自艾。相反,他假借实质有情的落花,既宣誓了与旧势力不屈抗争的坚定信念,又寄寓了他至死不渝的报国之志。
然而,大多数文人骚客很难有这样的境界。吴文英自然不例外,何况此刻的南宋小朝廷早已到了风雨飘摇的穷途末路。
只是我没想到,面对飘零的落红,沉潜西湖的鱼儿也因此愁苦不已。岁月流逝,四季交替,世事兴衰,人间冷暖,与它何干?再说落花一般也只限于漂浮在水面,何至于惊动了湖底的游鱼?
单此两句,就可感觉作者超凡的想象力以及柔婉绵密之外幽奇警耸的文风。
不妨先浏览下他的生平。
吴文英(约1212-1274)字君特,号梦窗,晚年又号觉翁,四明(今浙江宁波)人。一生布衣,游幕终身,但游历范围基本限于江浙两地。游踪所至,常即兴题咏。
其词作数量浩大,存词有三百四十多首,除了辛弃疾、张炎外,鲜有人匹敌。传世《梦窗词集》一部,题材多酬答、伤时与忆悼之作。其词措意深雅,好烹炼字句,守律严谨,语言密丽幽邃,情思婉转曲折,但有些作品雕琢过甚,隐晦难懂,所以一直以来褒贬不一。有“词中李商隐”之美誉。
下面让我们欣赏这位词史上最具争议人物之一的作品。
风人松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
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
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
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风人松:双调七十六字,前后片各四平韵。
草:起草,拟写。瘗(yì):埋葬。铭,文体的一种。南北朝庾信曾作《瘗花铭》以悼落红。分携:分手,分别。中酒:醉酒。交加:形容噪杂的鸟鸣声。双鸳:指女子的绣花鞋。
词意:
风声雨声伴我过了清明,我满怀忧愁草拟了伤悼落红的葬花铭文。楼前依依惜别的小径,如今已然绿树成荫;那丝丝缕缕的垂柳,仿佛都是你的寸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醉酒入梦,破晓时,残梦总被杂乱的莺啼声惊醒。
还是一如既往地去打扫西园林亭,依旧坐在那里欣赏雨后新晴。瞧,蜜蜂频频扑向秋千,原来秋千索上仍有你纤手握过而留下的芳馨。我多么惆怅伤心!没了你美丽的身影(足迹),幽寂的台阶上,一夜间竟滋生苔藓青青。
这是一首伤春怀人之作,写得情深意挚,真纯动人。陈廷焯尤其推崇“黄蜂”两句,点评说,是痴语,是深情。
的确,吴文英是个敏锐又多情的男人。
我曾把秦观称作宋朝的李商隐,说他是忧郁的情歌王子,如今看来有失偏颇。接触了吴文英的作品,方知吴可能更接近李商隐的气质:优雅,空灵,想象力丰富,全身上下散发出诗意朦胧的美感。
而秦观,伤心处往往过于凄厉,呈现出啼饥号寒式的声嘶力竭,虽说可能更加震撼人心,更富有冲击力,但体悟多了,心脏恐怕受不了。
倒是吴文英,通过扑朔迷离的意象和错综叠影的情景,在看似不相干、跳跃性的杂糅中,给我们带来如梦似幻的审美享受。当然,这不容易,需要我们耐着性子稍稍钻研进去。
否则,我们真可能得出张炎《词源》中对他的结论:“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
不过,此词显然不在此例。相反,质朴淡雅,不事藻饰,意象精炼,不论写景抒情,还是描摹现实与回忆,都委婉细腻,情真意切。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