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之东西
夜幕笼罩着大地。在黑漆漆的空荡荡的房间里,我独自一人坐在遗弃的旧家具上,一根一根地抽着烟。手机屏微弱的光亮,划破黑糊糊屋内昏暗的光线,照着雪白的墙壁,照着从我嘴里吐出的一团团缭绕的烟雾,照着那忽暗忽明红红的烟火,照着隐没在暗黑中我的脸。没人能看见我庄严肃穆且带着几分神秘诡异的表情,没人能读懂我凝重悲伤且混合着几分纠结难舍的心绪。就在今晚,我像一个恪守着清规戒律的圣徒,像一个宏扬中华民族古老习俗的传承者,虔诚的祷告,静默地守夜。
我的家,位于这座城市的中心地段。楼房始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距今已经二十多年了。砖混结构砌筑的墙体,水泥预制板盖建的屋顶,白灰沙子抹得平平光光的墙面,结实的钢窗上镶嵌着十几块大大的玻璃。在当时,无论是设计图纸,还是建筑材料,都不落后。可靠的安全性让人放心,上佳的舒适度使人满意。这楼房自然而然地成为市场的抢手货,人们煞费苦心、想方设法才能搞到手。
明媚的阳光总是透过玻璃装满整个屋子。那时候,刷的白白的墙与铺的亮亮的地,笑着争奇斗艳,给屋里带来徐徐的温暖,让我家蓬荜生辉。望着儿子天真活泼的身影,看着父母亲掩饰不住的笑脸,我与妻子高兴的不得了,觉得我们借钱买这套房值了。
在一个地方住久了,你不由得熟悉了这里的一切——水土、阳光和空气,花草、树木和小鸟。它们在时间的见证下,慢慢地熟悉了你,一点一点的接纳了你。你的情感在这自由的空间里任意膨胀,不经意间,你甘愿沉沦其中,喜欢过这种安静舒适的慢生活。故乡,这个千百年来让无数远在他乡的游子们魂牵梦萦的字眼,猛然在你的心间升腾。
老屋默默地关注着我们全家,它张开了宽厚的怀抱呵护着我们。老屋在客厅墙壁上悬挂着石英钟嘀嗒声中,见证了,我儿子从天真烂漫的儿童跨入青年的成长过程;见证了,我和妻子从像小鸟一样飞走不回来的青春岁月中步入中年的行列;见证了,我的父母亲从身心健康的花甲之年无奈地走入迟暮之年;见证了,我八十岁的老父亲在无力回天的病魔吞嗤下倒在亲人们的面前。
时间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剪刀,它会把那些风雨侵蚀过的,岁月摧残过的,旧的、老的和腐朽的物件,毫不留情地剪除掉。
一座城市,就像一颗盘根错节、枝叶茂盛的老树。广袤的土地与河流是它的根系,纵横交错的道路、街道和小巷是它的枝条,成片的高的矮的、大的小的一栋栋楼房是它的叶片。我们小区的三栋楼房,自然是构建这座城市的三片微不足道的小树叶。
改革开放以来,幸运的中国赶上了百年不遇的大好时机,高速发展的劲头势不可挡,繁荣昌盛再次福佑我华夏民族。陈旧的狭小的老城区严重影响和限制城市的发展空间,束缚住与禁锢了城市建设的扩建速度。改造旧房,拆除危房,成为市政府的当务之急,有幸登上了市政府有关部门的议事日程。非常幸运的是我的小区被划入了市里棚户区改造和征收的范围里,圆了小区居民们几年来拆迁的梦想,实现了人们住高层电梯房的美好愿望。
老楼房提前结束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一两个月后,将被夷为平地。对多年来生活在这里的我们来说,即是幸事,又是憾事。毕竟,大家已经习惯了老楼房的生活,与它碰出了火花,处出了感情。纵观小区居民们的表情,喜忧参半,个中滋味,难以表达。
遗憾的是,我的老父亲没有等到拆迁的这个时刻——他在弥留之际还惦记着这事。我想,这迟到的喜讯足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父亲,让他的灵魂安息吧!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人们根据自己的喜好,用不同的方式守夜……
一号楼房的几家人,围拢在一家的窗户下,烤着肉串,喝着啤酒。大人小孩有说有笑,说不完邻里间二十来年结下的深厚情谊,笑不够小区过往生活的趣闻段子。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欢聚,酸甜苦辣尽在香喷喷的肉串中,凉爽爽的啤酒中。
我屋外的楼头,是平日里街坊邻居唠嗑、纳凉的地方。几棵高大的穿天杨,用它们茂密的叶片遮挡住灼热的阳光,圈起了一大片荫蔽处,几个破旧的沙发上总是坐满了人。今晚他们依旧如此。人们兴趣盎然地谈论着拆迁的事,戏说着别的小区分房的绯闻。这喧嚣的吵闹声穿过窗户贯入我的耳里。
我知道,小区楼房已经搬走了几十户人家,有许多人今晚与我一样在守夜。他们或在灯光下,环视着自己朝夕相处的家,想着未来新家的样子。或在黑暗里沉思冥想,犹如在进行着一场神圣的仪式,向自己的老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