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今年76岁了，身体正走在越来越苍老的路上。

10年前，爷爷因脑溢血突然离世，奶奶的世界就像少了支架一样，我现在还依稀记得在爷爷出殡那天，守灵期间表面平静的奶奶，情感向洪水一样喷涌而出，在爷爷灵前哭得死去活来。

没有了爷爷，奶奶的世界变得小了，小的只剩下家里的100多平米的空间，小的只剩下孩子。

奶奶身体一向不好，但她一直照顾着爷爷。爷爷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教书先生，家里的财政大权、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奶奶打理，奶奶每天忙里忙外，但忙得不亦乐乎。

在爷爷生病期间，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做了决定，竭尽全力医治爷爷，哪怕不能恢复到正常状态，养病在床，有奶奶贴心照顾也行，奶奶给爷爷身体上的照顾，而爷爷则可以给奶奶精神上的安慰。

我们都知道，爷爷生病住院期间，奶奶的心愿也是如此。

但生命的离去从来都不遂人的心愿。爷爷走了，奶奶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以前我总觉得，老人一直都是那么老，从我们出生的时候开始，他们都已经很老了。但奶奶的变化让我认识到，人的苍老，是一瞬间的事情，就像人的长大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一样。

爷爷在世时，奶奶虽有病在身，但身体一向硬朗。她可以和村里面的年轻媳妇一起，徒步走10公里，背着一个大背篓，进入到深山去拾捡大山里的枯枝败叶；她可以在橘子成熟的季节里，带上我们几个7岁大小的孙子，把树上的黄橙橙的橘子采摘下来，并一筐一筐搬运到家里，还要在赶集的日子里，一大早肩上就担着两框沉甸甸的橘子，两只小脚一颠一颠，走上5公里路，去集市上耐心地叫卖；她可以在过年的日子里，一个人承包40个人的年饭，并且每年的菜都变着法的换着新的式样，把我们小孩惊得目瞪口呆，口里边流着口水，边不住地感叹，奶奶的那双手一定有着奇妙的能力，不然，怎么同样的菜，奶奶就能变出那么多花样。

就像在一夜之间魔法全部消失一样，爷爷走后，奶奶一下子变老了。

那根紧绷的弦断了，奶奶的身体跨了，所有的病：隐藏的、新添的，一起向奶奶袭来。长久以来的风湿越来越严重，尤其是在大腿部位，她稍微一走动，就明显感觉到连着筋骨似的疼痛，但长时间坐着不动，身体也特别虚弱，常常是久坐两个小时后，起身时会有头晕目眩的感觉。

她已经没有能力走向我们了，只有等待我们。

等待我们一个季度一次，或是在重大节假日时回家。

每次回家，当走在那条能望见家门口的小路时，总会发现家门口有一条小板凳，小板凳上坐着一个小老太太不太熟练地在摘菜或是在筛豆子，那是奶奶知道我们要回家后，要尽力为孩子们做一点事情。

她已经没有力气做一顿丰富的午饭，她也不能像几年前一样手脚麻利地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现在除了全身使不上劲，眼睛也看不太清楚，因为有高血压，不敢轻易给眼睛做手术，她的世界除了小，还一片模糊。

等我们快要走到门口时，她才能看见我们，接下来，颤抖着双腿要向我们迎来，而这时，我们也已经靠近她了。

现在，厨房里的“大厨”换成了我和堂妹，奶奶则甘心给我们打杂，像我们小时候经常会给大人做的事情一样，奶奶会在我们切菜时给我们洗菜，会在我们炒菜时坐到锅灶前添柴加火，会在我们煮汤时摘来两根青葱，会在我们端菜上桌时摆上碗筷，会在我们洗碗刷盘子时小心翼翼把碗和盘子放进桶里。

好像一切都颠倒过来，都变了，但又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去年处暑的时候，我放完暑假去上班，离开家的那天，奶奶还拿着锄头说要去松地，要种点红薯，给我们解解馋。

等到了11月份的一个下雨天，奶奶早上起来去小解，不慎摔倒了。这一摔，又把所有的病都给摔出来了，从医院住院回来后，奶奶的手也不能得力了，不能洗衣服，不能摘菜做饭，不能换穿衣服，她已经没有办法只靠自己一个人生活了。

爸爸妈妈和叔叔婶婶商量之后，决定将奶奶接过来一起住，在一年里，上半年在我们家住，下半年在叔叔婶婶家住，反正都是住在自己儿子家里，也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

于是我们家的生活由一家四口变成了一家五口。考虑到奶奶一个人睡比较方便，爸爸在弟弟的房间里给奶奶支了一个小床，说它小，主要是跟一般的床相比，它矮，只有10厘米高，奶奶下床时，两只脚往地上一放，就可以慢慢坐起来。

奶奶每天睡得很早，通常是吃完晚饭，我们还在看电视时，爸爸就把热水端来放在沙发旁边，唤一声“来洗脸洗脚了。”奶奶就慢慢走过去，坐在沙发上，先在脸盘里洗脸，然后在褪去袜子，将脚轻轻放进桶里，让热水的热气从脚掌慢慢蔓延到全身。

洗完脚，和我们一起看会电视，但我知道，奶奶的眼睛是看不太清楚的，有一天，奶奶跟我说，“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能看见东西，看得清清楚楚。”我知道，那个梦是真的。通常，只是坐了半个小时，她就进屋睡觉了，我跟在她身后，给她脱去外衣，盖上被子，在有蚊虫肆虐的夏天，给她点上驱蚊的蚊香，再轻轻地带上门退出来。

有时会遇到我们全家都有事情不在家的时候，这样的日子每月都会有那么一天，并且没法避免。奶奶一个人在家，特别担心她的午餐问题，遇到这样的日子，爸爸提前一天告知给奶奶，“妈，我们明天有事，白天一整天都不在家，明天早饭和晚饭我们一起吃，中午的时候，你去楼下的餐馆吃抄手还是豆花饭？”爸爸通常会提前跟餐馆老板沟通，

“我有点想吃豆花饭。”

“那明天中午就直接去餐馆吃豆花饭。”

奶奶老了，老得有点像个孩子。虽然像个孩子一样，很多事情都做不了，并且很多事情都离不开人，但我希望这样的日子还能再久一些，这样，奶奶在我们身边的日子就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