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爸今年54岁,但他总是说他快56了,因为农村人喜欢说虚岁。从年龄上看,你可能会说他一点儿都不老,因为新闻上总是说现在人的平均寿命是70多岁,但我觉得他真的老了。
早在几年前,他为了防止自己得与“三高”有关的病,每年都会定时输液通血管。他吃饭很规律,早餐、中餐、晚餐吃什么、几成饱,他都有自己的规划,超过饭点就不再吃饭。肉只吃很少量,多一点都觉得自己承受不了。
可他还是血脂稠,需要每年通血管。有时候每年需要两次,有事耽搁,他就会感觉头脑不舒服,腿脚也不灵便。虽然他每天必锻炼,沿公路走几公里,但是还是感觉身体大不如以前,所以只能经常感慨岁月不饶人。
前年,他突然中风了,我回家的时候看见他的嘴是歪的,虽然医生说不是很严重,但是还是告诫我们,如果大意,就很可能会瘫痪。
我们家的人都是性格刚烈的人,从来不相信有自己战胜不了的东西,但是自从生过几次病之后,他最常说的话就是“过一天是一天吧。”
端午节前,我有事回家,打电话告诉他时,发现他的声音沙哑,似刚睡醒的样子。我问他是不是在午休,他说不是,在家输液呢。原来是小腿上出了一个小疮,本以为靠自己的意志力能够战胜它,谁知道由于拖延竟导致它溃烂,最后不得不输液消炎。
他给我说的时候云淡风轻,我也没有表现得过于伤感,但是我真的是感觉我要强、从来不怕大风大浪的爸爸老了,一个小小病痛他都开始需要很大精力去应对,再也不是年轻时候我那个从来不服输、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的爸爸了。
原来的我需要他关心照顾,现在的他需要我嘘寒问暖。
2.
他说:“你到哪,我开车送你到哪。”
我小学上了两个学校,初中上了两个,高中上了三个,本科一个学校,研究生一个,应该没有人像我一样转过这么多次学的,工作换了一个,现在是毕业后的第二个单位。
每次换一个地方,我妈都要重新给我整理包裹,他都要重新送我到一个新的地方。我的每一次搬家都有他的参与。
同时我的搬家史也是他生活慢慢改变的历史。
最开始我们家的车是一辆很小的皮卡车,前面两排位置,后面带一个装货用的车厢。因为太多年了,我已经忘了它是否带空调,只记得它是蓝色的,当年最流行的款式和颜色。每次升降玻璃都要吃劲摇那个黑色的把手,它烧的是柴油,冬天早上由于结冰,需要拿热水把发动机浇开,然后全家人用推的方式帮它点火。
后来我们把那辆车卖了,又买了一辆面包车,它是米黄色的。它后排有一行都是空调,但是我们几乎没用过。夏天开着它出去,就跟蒸桑拿一样。由于是便宜车,所以它的空调不是很好用,通常一个小时它都聚不够凉气,每次都是到地方了该下车了它还没开始制冷。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爸害怕浪费油,因为觉得空调太费油。
面包车是他开得年数最多的车,也是送我到过很多地方的一辆车。但是它的收音机从来都没有听清过。
后来,我们又换了一辆车,桑塔纳2000,那个时候这个车刚出,是最流行的一款车,但是由于价格高,大街上开得并不是很多,只有到市里的时候才会看到很多人在开。
这辆车让我知道车内的收音机并不是只是当摆设的,是真的可以听的,还有我再也不用费劲吃力地摇玻璃了,轻轻一按,它就会自动升降。但他还是每次要求我妈给他手动调节倒车镜。
再后来,他又换了一辆车,这辆车开始变得稍微智能一点。在一定距离范围内,只要有钥匙在,按一下按钮,它就可以自动启动,再也不需要钥匙了。倒车镜是按钮控制的,前后调节座位也是按钮控制的,收音机任何时候都可以清晰地收到信号,空调的制冷效果是没得说的,它也从手动挡变成了自动挡。
在他的“嘲讽”“冷笑”下,我和我弟也学会了开车,每次出门,都是三人轮换着开车,但主力是我们,他只是车多人多时开一下。
每次拉着大包小包送我出门,他都要感慨没车的人家都是怎么送孩子的,让我知道我的幸福。
我知道此生遇见他们两个,是我的幸运。
3.
他是唯一一个会说:“即使你一年不工作,我都会养你”的男人。
也是那么多说出这句话的人中,你唯一可以相信的男人。
我的第一份工作非常稳定,就是大家经常说的体制内,一辈子都不会失业的那种,可是我辞职不干了,原因很简单——离家太远了,发展前景没有我的家乡好。
虽然我有的是一份别人挤破头都想要的工作,但他却对它一点都不感冒。他觉得我应该像正常的年轻人一样出去闯荡,而不是蜗居在一个一眼就看到头的地方终老此生。
在他和我妈的劝导、威逼利诱下,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就向学校递交了辞呈,放弃了一个铁饭碗。
辞职之后,我妈还想让我进入体制,说女孩子家需要稳定,以后方便照顾家庭,可我考了二十年试了,不想再参加任何一场考试,而且那些公职考试对我的写作几乎没有帮助。
我也觉得我学了一肚子知识,我需要让它们产生社会价值,而不是坐在家里看书,等待那根幸运的橄榄枝砸到我的头上。
我的心早不在此,所以每次考得一塌糊涂也在预料之中。
但是我还是需要一份工作。一个研究生毕业、整天待在家的无业游民,我焦躁不安,我狂躁发脾气,我也需要经济来源。
考试考不上,给公司打工又不甘心,我整日生活在惶恐、暴躁之中。看着昔日同学一个一个都已稳定,每个人都在追求自己梦想的路上,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失败到底。
我妈一直安慰我还是要考试,只要坚持,总有考上的那一天,可她不知道我早已对考试不抱希望,只想努力挣钱,摆脱经济贫困,然后安心写作。
只有我爸支持我赶紧参加工作,实现自己的价值要紧,同时安慰我不要为钱发愁,即使我一辈子不工作,他也养得起我。
假如是别的男人对我说这句话,我只会“呵呵”笑两声就过去了,但是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他把照顾好我们两个当作他的责任,在外人面前我们已是成年人,但在他面前,我们永远是他的孩子。
4.
看到别人四十岁重新开始创业的经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可以像他们那样东山再起,但是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已不可与二十多岁时同日而语。会经常忘事,一会儿找不到钥匙,一会儿找不到手机,别人给他打电话,他也需要把声音开到最大,还要吆喝着说话,眼睛也开始看不清楚,需要随身带着老花镜。
在你看来小的不能再小的病也能击垮他们的身体,有时候你觉得不可想象,但事实就是这样发生了。喜欢冬泳的他冲一个凉水澡就要输液好几天。
什么时候开始,需要定时保养,家里的保健药也多了起来,原来从不相信那些即吃不好也吃不坏的保健药的人也变了,觉得自己需要吃些胶囊,需要喝些健身茶,桌子上堆满了瓶瓶罐罐。
……
这就是我们的父母:年轻时听不进去任何劝告,现在光想对你唠叨;年轻时生龙活虎,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年轻时从来不害怕失败,现在总说“能够维持下去就行”;年轻时忙碌在外,很少恋家,现在总想让你住在他们身边……
我们的父母,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老了;
他们的儿女,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