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她,杀了她……”
“杀了这个女魔头……”大大小小十几个门派的百余人,都围着她叫嚣着。
她无言的望着人群,心中悲戚:她一生从未作恶,怎地就成了女魔头了呢?
人群熙攘,他依然是最显眼的那一个,长身玉立,风采翩翩,俊朗的面庞略带几分江湖风霜。
他早已不是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小小少年了……
“俯首作揖谢师恩,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师傅了。”闹市街头,灵樨一边扶起面前的小少年,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方雪白的缎帕替他拭去脸上的血污。
少年站起身来,眼巴巴的望着她,带着哭嗓怯生生的道“师傅,我想吃糖葫芦……”
她莞尔一笑“好,我去给你买。你乖乖站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哦。”
正要转身,一只小手却紧紧的拽着她衣角,她蹲下身柔声安慰道:“怎么了,害怕了?别怕,坏人已经被我打跑了。”少年却还是低着头不肯撒手,她只得无奈的笑笑,伸出手“来,我们一起走。”
少年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小手紧紧的牵着她,好像生怕她不见了。
灵樨望着这个小徒弟,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刚从木樨山下来,原本只是在城中闲逛,碰巧救了他。谁知这少年却硬要拜她为师。她本不想答应,一问才知原来这才年叫做“慕笙”,跟她一样也是自幼孤苦。一时心中感慨,便随口应下了。
慕笙咬着糖葫芦,仰头一脸认真的说道:“师傅,你教我武功吧。我想出人头地,名扬天下。”
灵樨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心思,打趣道:“你这小鬼,小小年纪,心倒挺大。那你说说,名扬天下有什么好?”
慕笙停下脚步,双眼定定的望着前方“至少不会被人欺负,不会被人把脸踩在脚下。”
看着这张伤痕累累的小脸,灵樨心中一酸,从怀中掏出一本剑谱,随手递给他“这剑谱是别人给我的,据说挺厉害,你拿着自己照着练吧。”
这本剑谱是老头留给她的,她虽从未练习,却一直随身带着,如今既收了这个徒弟,想着总得教他些本事,至于能练到何种境界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慕笙接过剑谱,双眼明亮,仔细的翻看了好几页,才小心的收到怀中。
携手走了一段,慕笙又仰头问道:“师傅,咱们现在是去哪儿?”
灵樨漫不经心的回答:“我也不知道,江湖这么大,走到哪儿算哪儿吧。总之咱们师徒一心,同去同归。”
慕笙重重的点头,认真答道“嗯!”
江湖漫漫,纵然前路未卜,只愿初心不负……
光阴荏苒,流年暗换,昔日的稚气少年日渐长成。
岁暮天寒,新雪初落。
师徒二人正在院内切磋武艺,两人身量相差无几,招式路数却大不相同。几个回合间,一柄长剑陡然飞出,径直刺入院内古树,几瓣腊梅扑簌落下。
慕笙眼见兵刃脱手,赌气般瞪着灵樨。
灵樨淡淡的笑笑,走过去拔出长剑递给他,打趣道:“看来少侠剑法,还需磨练啊。”
慕笙收剑入鞘,心有不甘:“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打败你!”
灵樨哈哈笑道:“不错,有志气,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徒弟。”
突然,面上传来丝丝冰凉,灵樨一抬头,只见漫天雪花像飞舞着的水晶蝴蝶,如舞似醉,一时失神,闭着眼睛喃喃道:“下雪了……“慕笙不搭话,只默默的立在她身侧。
霜雪落满头,两人并肩白首。
半晌,慕笙才开口提醒道:“不是说要去城里看灯会吗?再晚就赶不上了。”
灵樨闻言回过神来,拉着慕笙嘻嘻哈哈往城里去。只见城内四处张灯结彩,明光流转,好一派盛世繁华。灵樨有心要凑热闹,慕笙拗不过她,也一起买了花灯到河边准备放灯许愿。
见慕笙小心翼翼的将花灯放入河中,灵樨忍不住好奇:“这么认真,许的什么愿呀?”
慕笙一回头,就看到一张明媚的笑脸,眉眼俱俏,肤白若雪,桃腮带晕,只觉面上一热,心跳也漏了两拍,不敢再看她,别过头低声道:“不告诉你。”
灵樨见他一脸别扭,只当他还在为之前输给她赌气,嘻嘻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想早日名扬天下,对吧?”
慕笙白了她一眼,正欲动身,便听得背后一阵冷笑:“小叫花子还学人家放灯呢,是不是想让大爷多赏你几口剩饭呀。”说完,身后一众随从也跟着起哄。
真是冤家路窄,来人正是当年欺凌他的恶少。
慕笙拔剑出鞘,两人对打起来。慕笙虽勤修剑法,但毕竟年少,根基尚浅,几个回合下来,最终还是落败。那恶少一脸鄙夷:“小叫花子还敢跟我动手,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一辈子都只能被我踩在脚下!”
慕笙发狠的瞪着他,薄唇紧闭,握着长剑的手微微颤抖,作势又要上前,灵樨却一把拉住他,上前两步将他护在身后。又打量那恶少几眼,冷哼一声:“我当是谁呢,手下败将还敢大言不惭。”话音刚落,一掌递出,片刻功夫便将那恶少打的翻身在地。
那恶少失了面子,又自知不敌,嘴上刻薄了几句便吆喝着随从扬长而去。
灵樨低声抱怨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扫兴。“又转身对着慕笙柔声道:“好了,坏人被我打跑了,我们回家吧。”说着伸手就要去牵他。
慕笙面色阴郁,一把甩开她的手,吼道:“谁要你帮忙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需要你保护!”说完就径直跑开了,留下灵樨怔怔的立在原地。
后来,他们都不再提起那天晚上的事。只是慕笙练剑愈发勤了,师徒间沉默的时候也多了。
“今天是你出师的日子,我没什么好东西,这个是我亲手编织的剑穗,我帮你系上。”鲜红的剑穗配上漆黑的长剑,耀眼夺目。
慕笙接过佩剑,望着剑穗,目光微闪,喉结耸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又是尴尬的沉默。
突然灵樨心念一动,上前推开窗,果然下雪了。鹅毛般的大雪洋洋洒洒,墙头地上都已积了薄薄的一层雪白。灵樨转过头,面带喜色,声音温柔:“你看,又下雪了。”
她还是这么喜欢下雪。
怎么会不喜欢呢?木樨山在南方,四季如春,终年翠绿,灵樨十七岁时才第一次见到雪景。那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场雪,大地银装素裹,苍茫辽阔,纯洁透明的像一个巨大的水晶球,没有江湖纷争,只有她和慕笙。
后来她见过很多更美、更壮丽的雪景,却唯独对那一场雪景念念不忘。
慕笙望了一眼窗外,默然转身,拿起行李,顿了顿低声道:“我走了……你保重。”
灵樨望着窗外飞雪,头也不回的应了一声。
看着雪地上延伸出去的脚印,灵樨知道她的阿笙真的走了,而且以后会越走越远,再也回不来了。心念及此,不自觉的仰起头,才发现面上早是一片冰凉。
从前老头给她讲了十六年故事,她以为他会永远陪在自己身边,可故事总有完结的一天。后来她遇到慕笙,师徒携手同道十年,她以为他们会殊途同归,不曾想却是同道殊途。
她一心想要有人陪在身边,可最终谁都留不住。
往后的几年里,灵樨江湖漫步,再也没有见过慕笙。一路经过茶寮酒肆道听途说,她知道阿笙已经是人们交口称赞的“慕大侠”,剑法无双,年少英雄,名扬天下。
每闻及此,灵樨都只是笑笑,所谓江湖名利她从不放在心上。只是心疼阿笙,盛名之下多是负累,年少成名,是荣耀更是负担。
从前她在山中听老头说起江湖种种,以为江湖就是快意恩仇恣意潇洒,无限憧憬。这些年一路走来,才发现原来世间多的是恩怨是非身不由己。所有的悲欢离合,最后都不过奉与说书人。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现在正是木樨山最好的时节,漫山遍野的木樨花正开的热烈,整个山林都笼罩在金黄色的光晕里。
灵樨一身红衣,立在一棵木樨花树前,微笑道:“老头,我回来了。好久不见。”两行清泪无声落下。
流浪江湖的日子,她一直都很怀念木樨山,怀念那些温暖纯粹的日子。她一直忍着不肯回来,不想到最后,还是只有这荒山野岭才容得下她。
远远的山道上传来一阵嘈杂,灵樨知道他们还是找到这里来了。既然避无可避,那就坦然面对吧。
人群包围着她,个个目露凶光,仿佛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可实际上她与他们大多数人素未谋面,更无仇怨,可是这世上就是有无缘无故的仇恨。她扶危济困,无愧于心,却偏偏招人嫉恨追杀;她求公道正义,却被冠以“女魔头”,人人喊打。
说到底,都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目光穿过人群,她一眼就看到了慕笙,数月不见,他看上去憔悴了很多。
她望着他微笑道:“你来了。”语气轻松平静,仿佛只是在问候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慕笙一言不发,神色清冷的望着她,长剑递出,杀意凛然。
灵樨望向剑尾,空无一物。
他们最终还是站在了生死的两端。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是非黑白早就说不清了,只能说天意弄人,身不由己。所以她一点也不怪慕笙,甚至还有一丝欣慰,如果她注定要死,那么她宁愿倒在他的剑下。
一剑入骨,一阵尖锐的剧痛从小腹迅速传遍全身。灵樨身形一转,急速下坠,仿若一只折翼的蝴蝶。
慕笙伸手接住她,神色慌乱“为什么?你明明可以避开。”
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灵樨欣慰的望着他:“阿笙,你终于打败我了……”
慕笙微微一愣,两行眼泪从殷红的眼眶里挣扎着落下。
灵樨扯了扯嘴角,艰难的笑道:“都已经是武林盟主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似的……”说着抬手似乎想触碰他的面颊,才到半空,终于无力的垂了下来,只剩下“阿笙……”长长的余音,在空中飘荡。
“阿笙”,已经好久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这些年他越走越远,人们叫他慕少侠、慕大侠、慕盟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少年的“阿笙”就不见了呢?
慕笙无言的抱着她,呆呆的坐在地上,喃喃叫到:“师傅……”
可惜,回应他的只有怀中渐渐传来的冰凉。
又是一年上元灯节,江湖依旧鲜活热闹。
清河边,一对师徒正在放灯。
小女孩把玩着师傅的剑穗,糯糯的问道:“师傅,这剑穗都这么旧了,你怎么也不换个新的?”
那男子摸摸小女孩的头,深深的望了一眼南方,低声道:“这是师傅很重要的人送的,换不得。”转身将花灯送入河中。
小女孩儿凑上前来,好奇的问道:“师傅,你许的什么愿?”
他一睁眼,仿佛又看到那一袭鹅黄身影,正笑盈盈的望着他“许的什么愿?”
“师徒一心,同去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