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机不死,也未隐去(图文原创)

也许是年龄大了,越发想念小时候那些让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事物,比如,需要低头弯腰、用磨砂玻璃取景的双反相机。

那是个晴朗的、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气息的日子,我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忽然发现村头有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摆弄着什么。我们几个正在玩泥巴的小家伙凑上去,才发现他们正在轮流摆造型,用一台上下两个眼的、造型很奇怪的相机照相!

那是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加之身处农村,根本没有太多机会、去见识到一些在我们的世界里简直不可能出现的、新奇特的玩意儿。在我的印象里,照相用的是那种大大的、木头做的、蒙着一块黑布的机器,而且,只有县城里的“照相馆”才有,全家只有在年底、或者是碰上什么特殊的“大日子”,才可能郑重其事地花几个小时往返城里,一起照张大合影。所以,我们基本上没什么机会见识其他类型的照相机。好奇心驱使几个小家伙凑上去看热闹,然后在一个大哥哥的训斥下,只能退开几步,在旁边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身处中间、被几个人众星捧月般围着的,是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的眼镜小伙儿。他低着头弯着腰,一边摆弄着手里那个方形的、有上下两个眼儿的黑盒子,嘴里一边指挥:头抬高一点,左手放下,右手袖子挽起来,叉在腰上,对,露出手表,好,不要动——然后,我好像听到一声轻微的“咔嚓”响,眼镜小伙儿已经抬起头来叫唤:来,换人换人,下一个!

几个年轻人轮流站在机器前面,他们共用一块手表,共戴一顶黄军帽,每次照完相换人,主角就把手表从手腕上撸下,戴在即将上场的人手腕上,当然,黄军帽也顺便戴在了他的头上。

看得出,他们很认真,很小心,反复调整造型,为了侧左边一边还是偏右边一点,都要反复议论调整半天。但是,轮到谁上场照相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戴那顶簇新的黄军帽,每个人都会把那块闪闪发亮的手表戴在手腕上,并且挽起袖子叉腰而立,让腕上的手表显得更醒目。

还是个孩子的我,其实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所有注意力,基本上全部被那个黑色的、如同有魔法的盒子吸引住了,很想凑上去摸一把,但又不敢。后来,可能是操作的时间长了,眼镜小伙儿有点累了,他采取了一个半跪的姿势,嘴里喊着:好了好了,最后一张,准备——

当他低头看取景屏的时候,由于是半跪姿势,旁边的人趁机都凑上去顺便瞅一眼取景器,我也趁机飞快地跑上去,在几个脑袋之间,终于看到了取景屏的画面:一个倒立的小人,手脚随着眼镜小伙儿的指挥做出各种动作,直到喊出“不要动”,然后屏幕上的小人一下子就停住了,然后,就是那声轻微而又清脆的“咔嚓”声……

其实,我并不认识那几个小伙子,此后也从来没有再见过他们。在距离老家村子不到五里路的地方,便是当地火车站的机务段。也许,小伙子们就是那里的工作人员吧?也许,他们就是那个年代的文艺青年,几个人一起,在休息日拿着买来或是借来的相机,到蓝天白云之下绿树远山之间,以乡村风光为背景,为自己留下青春的印象吧?

所有的一切,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但是,相机,那台黑色长方形盒子形状、有上下两个眼的相机,却在我的心里,砸下了实实在在的一个坑。只是我没有想到,时间过得那么快,等到真正与双反结缘,居然已经是二十多年后的事情了。

03年,是我在摄影器材方面的“发烧元年”,但是,面对着自动化程度极高、工业造型越发精美的自动对焦单反相机,双反显得古旧落伍,从使用性能到操作方式到亮骚等级,没有哪个方面能占据优势。所以,自发烧开始,我的主要注意力基本上全部集中在单反相机和镜头上,双反,只是记忆深处的一些残留的、关于过去时光的回忆片段罢了。我迷恋于尼康手动机的金属质感,迷恋于佳能镜头的色彩绚丽,迷恋于徕卡的厚重,迷恋于蔡司的油润……直到有一次,参加一次影友们组织的拍摄活动,在现场很突然地见到了一位使用双反相机的资深拍摄者(不够资深,哪有兴趣驾驭此机?哪有能力驾驭此机?),在一大堆的长枪短炮“围攻”之下,动作舒缓、表情淡定地低着头操作,时不时还要微笑着回应凑过来看热闹的年轻影友提出的种种古怪问题。

年轻人们问得最多的问题是:这个黑盒子是相机吗?它能拍出照片来吗?

最有意思的是,当几个脑袋凑在相机的取景屏上,争着抢着看取景屏上的影像时,我恍惚看到了多年前还是孩子的自己那副又好奇、又局促的样子,内心的某根神经忽然兴奋起来,眼角居然有种热热的感觉,如同歌词唱的那样:我的童年,刹那回到胸膛……

也许是小时候的“双反”情节作祟?也许是后来看片的时候,那位资深影友拍下的正片在打幻灯时让大家小小地震动了一下,那段时间,我非常疯狂地恋上了双反。

工作也好生活也罢,我信奉“怦然心动不如马上行动”,迅速行动才能快速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啊,于是,几个月时间,把国产的、日产的、德产的、英法的等种种机型,一口气搜了二三十台。其中,德产的双反,是我的挚爱。不管是做工,还是成像,一对比,就有秒杀其他机型的优势。但是,用昂贵的禄来杀败便宜的其他机型,没什么好说的,禄来的对手,除了哈苏,没有其他!所以,我当时颇花了些时间,去刻意搜集、把玩那些看上去年代久远、价格便宜的机型,甚至一度下决心把市面上能找到的双反机型全部搜集齐全,直到发现自己“口袋太浅”而“浑水太深”,才不得不放弃这个疯狂的念头!

但是,手里还是屯了几十台双反相机,我经常有事没事把它们从防潮箱里拿出来,擦拭,抚摸,把玩,顺便空按快门听个响儿。有时间,轮流带它们出去嗮太阳,用几十年前的技术手段,记录当下的光影瞬间,留给几十年后的自己回味。

在这些相机里,有一台,额头的铭牌上印着(是印着,不是刻着,但印刷技术及颜料应该非常出色,几十年后依然光亮如新,和机身边角处的镀铬一样,让我每次把玩,都会惊叹不已)Reflekta II,这是一台 6×6片幅的双反相机,当时入手的时候,花了一千元左右,成色相当心水。刚开始,我并没有太留意到它,只是作为一个德材品类收入手中。但查过资料才发现,这台机子居然大有来头!

相机机顶的取景窗盖板蒙皮上,刻着“Welta”花体字,查过后发现,这台机子果然是创建于1914年德国德累斯顿的Waurich & Weber相机厂出产的Welt相机,Welt作为商业品牌,自1914年开始一直在使用。1945年二战结束后,德国分裂为东德和西德两部分,1950年,位于东德的Welta接管了当地另一家相机厂Richter,马上开始生产Reflekta双反相机,后来,公司于1959年并入了VEB Kamera-und Kinowerk Dresden,后者在1964年正式改名为大名鼎鼎的pentacon VEB。而Reflekta II双反相机是Welta公司在1959年之后的一代经典。我手里这台双反的后盖靠底部位置,刻着37/3/8字样,读不懂,也弄不明白编号的含义。

我不是专家,也没有足够的资料和时间,去考证相机编号与时间轴的关系,我只是个胃口甚佳、酷爱各种古怪机器的玩家而已,把玩、抚摸、按快门,才是我最快乐的事情。所以入手后一段时间,这台体型小巧、分量适中的双反,就变成了我随身携带的“小蜜”。我喂它柯达的EKTAR,辅以富士的RVP,虽则没有动辄“上架”然后跑遍千山万水去“创作”,只是在周围区域随意按下快门试机,更只是使用了普通的店冲店扫,但是,冲洗扫描出来的照片依然让我动心。Reflekta II的成像镜头是ROW Pololyt 3.5/75,除了大光圈时边角处成像有所下降之外,小光圈、中心区域的成像密度相当扎实。尤其是它的色彩,厚重沉着,浓而不腻,看正片时,简直不敢相信是一台价格千元、六七十年前的老机拍出来的!德国光学的实力,确是深不可测啊!

随着把玩拍摄进程的深入,逐渐发现了手里这台双反的一些问题:

首先是腰平取景器的磨砂玻璃,没有高亮屏,没有裂像对焦,取景和精确对焦的过程相当吃力,老是把我搞得眼球胀痛泪流满面啊亲……

最近对焦距离只有1.2米啊亲,想凑近了拍个特写啥的基本上不可能啊亲……

最大快门速度只有200分之一秒啊亲,开个大光圈弄个虚化背景都很难啊亲……

按照资料,Welta Reflekta II的成像镜头应该是Meyer Trioplan 75/3.5,而我这台相机上的ROW

Pololyt 75/3.5镜头,应该是另一台姊妹花相机Welta Peerflekta II上的,而且,相机的快门是Cludor,而不是资料显示的Vebur,镜头不对,快门也不对,所以,我手里这台相机有木有“拼装机”的嫌疑啊亲……

可是,我又不靠搜集相机来囤货投资,又不是疯狂的器材“原教旨主义者”,我只想要留下时光影像、只想要把玩抚摸甚至只想要某种对往事的回味,所以这些个缺陷于我而言,有什么关系吗?同时,指望一台差不多六七十年前的相机在各种细节上保持“原汁原味”,对相机公平吗?对时间公平吗?

我的Reflekta II,如同一个已经六七十岁的老人家,也许,它补过牙、拉过皮甚至换过某些器官,但是,它精神矍铄筋骨坚实,长方体的盒子里依然蕴含着强大的能量。老机不死,也未隐去,它陪伴过不同的主人度过了悠长岁月,在咔嚓咔嚓的声中留下了很多人的生命印迹,每按下一次快门,都是一个故事的开始,也是一段故事的结束。它的影像让我确信,世界在,我也在,还有那么多的人,也在这个世界里与我同在。而相机,就是我们在这个世界真实存在过的见证者,给虚幻的时光以厚重质感,给庸常的生活以些许光亮。然后,我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脸敏锐地洞察到自己的生活,当我再度经历另一段故事的时候,内心沉静目光坚定脚步踏实,不会迷失在时光隧道黑暗的另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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