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了,来我店里的人却也没有减少,看来城市人群体内都患有咖啡因依赖症。
我新养了只猫,叫肉肉,因为捡来它时,它瘦成皮包骨头,希望它能多长点肉。过了一个月,真的胖了很多。
与那只猫也新来不久的,是曾经有个客人落在我店里的一只碗,他瘦瘦高高,戴着口罩和帽子,隔着吧台,对我说,留着它吧,它是全新的,我送你的。
在我百般推托下,他挑了瓶我的酒当作我的回礼,我看着他远去背影沉默又好奇着。
小陈,我的店员,站在我旁边擦杯子,小声说,老板,他拿走的是你前男友送你那瓶。
我点点头,过了一会骂了句娘。
时间久了,我盯着我的店看,深觉空气里蕴着陌生或熟悉的故事,那一刻我觉得我很像X教授,好像能听见别人的声音,在脑海中盘旋。
这个小店,像蓝莓之夜里Jaime开的店一样。他用玻璃罐装着别人的故事,而我则用一个储物柜。
后来,我拿那个碗煮泡面吃,它承载过老坛酸菜,也包容过香辣海鲜。
下雪了,其实今天我本不想从家来店里,但与我同样想法的人也是很多,一个店员坐不到车,我就索性顶了她的班。
意料之中,人在今天少得可怜。我和小陈坐着聊八卦的时候,门被推开了,那个人的大衣裹挟着霜雪的寒意,委实将我们袭击了,我们两个人不自觉地发抖。
沉默,冷寂,他没有说话,小陈刚想开口问他话,却见他双眼直直地盯着我放在吧台上刚刚吃完泡面的那个碗。于是小陈示意我,我过去把碗收了起来。
我以为你会把它扔掉或者送人,没想到你会用它吃东西。
他开口说话了,原来是送我碗的那位朋友。我笑了笑,心痛着问他,我的酒好不好喝?
他摇摇头说,买那瓶酒的人一定很没品。
我点点头说,你说的似乎有点道理。又继续问道,什么时候喝掉的?一边说着,我一边给他做了杯摩卡。
他坐在吧台前,淡淡地回答道,上周五。
他鼻子的呼吸声在只有三个人的咖啡店里显得异常突兀,我做好递给他,他说谢谢,然后说,我失恋了。
什么时候?
上周五。
他喝完咖啡又走了,留下一张用丝绸包裹着的照片,我没有打开看便替他放在我咖啡馆里专门的储物柜里,里面有一个蓝木箱,还有一串钥匙,我感觉总有一天那个柜子会满。改天再讲讲钥匙的故事吧。
北方的冬天,在室外待着简直是要命,冷冽的风要把一切都卷进它的怀里。冬风可一点都不温柔,它似乎也沉醉于冬季人们在它肆虐下而产生的畏惧感。
夜晚的城市,出现了诗人们常提起的银河。我住的房子,能看到比较繁华的一条马路,川流不息的车辆闪着灯,在黯淡的城市里,汇成一条明晃晃又金灿灿的河。
我无事可做的时候,总会泡一杯果茶,站在落地窗前欣赏一番夜景,有时候总能新发现些什么。比如那边新开了家百货商场,这边新盖了栋楼房。
但每晚我都不想睡,只要睡着,那些层层叠叠的梦境就来找我,今晚亦是如此。
梦境不知在我脑袋挨到枕头多久后来造访我的大脑。
梦里的我,穿着破旧的衣服,好像在一个小村庄里,身边的人在梦境里似乎都是我的朋友,有一个男孩子,不知为何,我在梦里看他的脸十分清晰,长得很清秀,但脏脏的脸,好像被刚刚翻墙的手摸了一把。
这个给你。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只粉红色的塑料卡子递给我。
我接过后,我们一起在这个小村庄里玩着,躺在杨树下,我给他唱着我并不会的歌。
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蓝天白云离我躺的草地是那么地近,草地软软的,阳光就那样倾洒在这个地方。
我醒来了,这个梦很短,我伸手拿出手机,摁亮:8:45。
今天不下雪了,却一点太阳都没有。因此从梦境里回归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雪积得并不深厚,今天的我,打算不去店里了。
但我窝在家里又没意思,就晃到街上,看见一家便利店一个店员已经无聊到坐在台阶上抽烟。我路过他,他的烟盒突然掉出来,由于太轻了的缘故,盒子顺着台阶吧嗒吧嗒直到停在我脚边。
我穿着长长的羽绒服,拉链直接拉到最顶端,有点困难还是蹲下去给他捡了。
谢谢,其实那个烟盒是我故意扔的。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那样不道德,你扔不道德,我不捡不道德。你真是够坏的。
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搓了搓手说,里面还有根烟,但我不想抽了,既然你还给我了,我就请你吃份关东煮吧。
天气冷,能不出门的人都选择留在家里,街上很少见人来往,他这个店员想来也是有点寂寞。
寂寞本该是单独的,但两个无聊的人相聚在一起,寂寞突然变成共享的了。我也不知我为何出门,前思后想好像是因为看了别人发在朋友圈里的零食们,想到离家不远处有个零食店,索性出了门。原本打算吃着零食瘫在沙发上看电视,却变成了吃着关东煮坐在便利店和一个陌生人聊天。
你相信前世吗妹子?我总是做梦梦到一些发生在同一个地点不同时间段的事情,而且醒来记得特别清楚。我总觉得那是我的前世。他给自己不知从哪倒了杯热水,开始一边暖手一边说。
其实我也梦到过这种梦,但是他不提,我也没仔细想过。于是我点点头。
所以真的有前世的对吧……他小声嘀咕着。
我在这个便利店待了一个半小时,期间见了三个客人,一个来买了包烟,另外两个是一对情侣,女生似乎在减肥,男生买了两盒酸奶,还故意拿了条巧克力逗女生,最后又调皮地放回去。
在咖啡店待久了,我养成了一种喜欢观察别人的毛病。
快到中午吃饭的点了,我又懒得动,在店里要了份便当继续坐着。
今天周二,你休假?
店里此时只有我们两人,我不理他刷着朋友圈,他吃完饭想打破安静。
我摇摇头,然后说,我今天没去店里。
嚯!这么任性的员工。
我又摇摇头,说,那家店是我的。
他又不说话了,吃完饭付了账顺便也带上了关东煮的钱,我说下次再来找你聊,就离开了。
回家之后我才想起来忘记买零食了。
行吧,我跟肉肉面面相觑,它用爪子洗洗脸,起身离开沙发,窝在窗台上看外面风景。
下午饭我一般是不吃的,因为自己开了家咖啡馆的缘故,甜点没少吃,胖了不少,于是靠这种原始方法来减肥——健身房什么并不想去。
九点我看着电视上的裹脚布剧——现在大多数的国产剧的确如此,慢慢地就睡着了。
又是这个清晰到如同现实的梦。我站在镜子前打量着我的新旗袍,但梦里的我的不高兴,全然感受着现实的我,我们被难过合二为一,成为同一个人。
我想环顾四周,但我失败了,这么清晰而不受控制的梦,是我第二次做,我仍是一个第一人称视角的旁观者。让我不禁想起,白天那个便利店小哥的话。
房门打开,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手里拿着雪茄就进来,我似乎听见我说“老爷”。
画面再一转,我拿着一袋钱去找一个男人,他仍是面容清秀,似乎是我昨天梦境里的那个小男孩。
琴儿,谢谢你帮我,没有你我就没办法念书了。
彦哥哥,你会娶我吧。
男人点点头,握紧了我的手。
而后梦境不过是些日常,昏昏沉沉地睡醒,我仿佛亲身经历了一天,我睡醒了却还是深觉疲倦。于是今天的我也是不想去店里了,不知是我有意还是无意,我又走到了那家便利店。
他站在柜台,看见我来了,摆了摆手,轻笑一下,说道,又来了。
我点点头,拿了包薯片坐在桌子边吃着。想起昨天他说的前世的梦,我沉思了三秒,问他,先生贵姓。
他噗嗤一笑,妹子你说话真斯文,我姓彭,你呢。
我瞥他一眼,捏了两片薯片,回答,弓长张。
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但我从没有向他提起过我这些天来的梦。梦里的男人莫名带给我一种熟悉感,我却实在想不出来这个人到底是谁。
同样做着像是前世的梦,令我和彭先生成了朋友,熟络起来后,我才知道他原来是和女友在这里同居,因为一些原因分了手,女友回了自己的城市,他继续在这里待着,原本的工作因为分手丧失斗志也没了。
他像一个丢了魂的男人,整日抽烟,工作完就吃碗泡面睡觉。男人的自尊心很强,不愿意回老家落魄地见老朋友。所以我成了他在这个城市的第一个朋友。
默契的是,我们都没提过自己的梦。
女人的第六感是很强的,在逐渐熟络之后,我似乎感觉得到彭先生对我的殷勤,可我只想把他当作朋友罢了。
店里待着百无聊赖,我又想起赠我碗的那个带着黑帽子黑口罩的男人,还有他顺带从我这里拿走的那瓶酒。
小陈在没什么客人的时候就会和他女朋友打个视频腻歪,我抱着电脑看剧不是,唯有写写文章罢了。他过一会看我无聊,给我泡了杯奶茶。我自己又用那个碗给我泡了包面。
再做梦,梦里的我似乎被那老爷抛弃掉了,在一个比较简陋的小屋子里,低着头,旁边坐着似乎是从前那个小村庄里的男人,梦里的我叫他彦哥哥。
你会娶我吗彦哥哥?
琴儿,你得给我时间。
我知道,我从前是胡老板的……你总会看世人的眼光。
胡说什么呢,要不是你给我钱,我怎么能继续读书呢?
男人离开房间的时候,我看见我的手伸向一个柜子,拿出一个小瓶子,一饮而尽。疼痛,过一会便蔓延到我全身,如此真实的痛感却让我想立即大叫。不一会小陈将我拍醒,问道,老板,你吃喝完就能睡着,是有点厉害啊。
我却没空搭理他,悲伤从梦境延伸进现实。这要是我的前世,那我也太惨了吧。给别人做情人拿钱供喜欢的人读书,然后惨被抛弃?
想来如果那就是我前世,也算是个有点骨气的女人。可那个男人给我的感觉,几陌生又熟悉,仿佛相识却并不熟知。即使醒来了一段时间,我却还是无法从那股悲伤中脱离出来,于是又拿了块千层蛋糕开始吃。
甜的东西总是能让人心情愉悦一些。
我的前世梦想必是做完了,这一晚的梦境与之前的毫不相干,但却让我产生了对前世梦的一丝留恋。可结局已经知道了,还想回味什么呢。
坐在店里看着该买哪家淡奶油的时候,那个带黑帽子黑口罩的男人又出现了,他说他要搬去其他城市了,来跟我告个别,顺带送了我一瓶白葡萄酒。
你很优秀。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说出这几个字,让我有些疑惑。他看着我的表情,坐了下来。继续问我,你知不知道你那个碗的来历啊。
在我摇头之后,那个男人说,那是孟婆的碗,它会让你想起前世的东西。听起来是有些荒谬吧?
不……我相信。
想着我从开始用它吃泡面到现在,的确一直在做那个怪梦,中间记忆深刻不深刻的我都感觉仿佛那是亲身经历一般。他这样一说,我却有些害怕了。他给我这个碗是为了什么呢?
你别害怕,我只是太自私了一点。对不起……所以今天我来向你告别。你一定会过得特别幸福的。
他语气先开始很平淡,后面却有一丝激动了。说罢他就立刻离开了,不带有一丝犹豫。
我盯着那个碗,再想他说的话,倒觉得有些玩味。可一听孟婆两字,还是有些畏惧。于是找了个盒子把碗收进储物柜了。那张被丝绸包裹着的照片却露出来一个角,我想把它重新包起来,却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那照片上的男人,的的确确是我梦境里的那个读书的男人,身边的女人我却不认识。
从衣服来看,就是那个带黑帽子和黑口罩的男人。
他走了,琴儿的彦哥哥走了。
亦如当年。
他自私地让我想起来有关于以前的所有,却一个人逃避开了我,这是什么心理呢?我却怎么都想不通。
半块蛋糕和一点点残屑就安静地躺在盘子里,我嘴里叼着叉子,却没有胃口继续把它们吃完了。安静地坐了下来,把叉子放在盘子上,铁叉与瓷盘碰撞出此刻并不令我悦耳的声响。
那又何妨呢?我又不是梦中那个傻瓜一般的女人,可内心这种失落与悲伤,却远比从梦境里脱身更要难过。
孟婆实在是一个神圣重要的职业。
前世这种东西,无论是幸福还是苦涩,都会对今世造成一定的困扰。
所以当初是如何不想饮下孟婆汤,在那里受苦五百年之久的那个女人,现如今该是后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