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看地狱的人
读芥川龙之介三年,有些短篇甚至可以烂熟于胸。每当我合上书的时候,都感觉有一些东西,不吐不快。有时候我会写一些短句,记录下当时的心情,感想,甚至是深深地疑惑。这些短句有的弄丢了,有些还在,有些夹在信封里送人了。
但在最近的日子里我越来越发现这些散落各处的短篇,更像是一个庞杂的整体,而这已经不是只言片语能描述清楚的。
【短篇】
在所有的分类里芥川龙之介都被划分入短篇小说作家行列,一生以短篇出名,以短篇传世,间杂写一些游记,杂文。
简短的故事、精炼的用词、冷静的笔法,一篇一篇保持分散,相互独立。但当所有这些故事开始聚合,开始在你脑海里扭结纠缠时。勇将策士、侠盗赃害、僧侣教士、妓女嫖客,泼皮奴才之流在不足万言的世界里粉墨登场。猝不及防间,恍然的觉得,这些文章像一把快刀一样,劈开了人性的断面,血淋淋的铺在你眼前。一扫传统日本作家的的琐碎冗长感。
短小,在这里成为了一种俘获人心的力量。当你决定放松身体,把他当成睡前读物时,一记闷拳已经砸进你的心窝。你只能张开失语的嘴,思绪混乱。
他把人性本恶、忧郁、孤独、悲观、死亡藏在了故事里,就像波德莱尔把它们放在了隐喻里一样。以一种凝练的风格,给人意犹未尽的感觉。
【故事】
我天生就是一个喜欢各种故事的人,从小时候听家人讲三侠五义,鬼怪奇闻。到后来自己读寓言故事、历史故事、现实事件。所以当我从《罗生门》开始,对芥川龙之介的喜爱便一发不可收拾。
《罗生门》中无路可走的仆役,在雨中的阁楼里脱光老妪的衣服,最后还补上的那一脚。《地狱变》里良秀目睹熊熊烈火下的爱女,脸庞浮现出一样的光辉。《竹林中》老媪、多襄丸、清水寺的女人、附身巫女的鬼混在检察官的盘问下,说出的真伪难辨的证词。这一切就像一副低饱和度的画作一样。将自私的人心、庸碌的生命和无妄的执着变得清晰,可以被触碰与感知。故事调动了想象力,触发了其他感官。让虚幻的人类意识,变成了具体而微的动作,表情、言语。甚至都能让人闻到那种腐烂的尸体味道。
一个巧妙地转换,便能让人深切的体会到,我们离恶魔、地狱只有一步之遥。
【地狱】
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太多了,有时候它就像一个隐喻一样,站在善意的对面。充当地狱入口的罗生门、狂风乱火、鬼怪魅魉的地狱图、血水横流的修罗场、与光辉的基督、慈善的佛陀、坚贞的修女交替出现。但最精彩的故事几乎都出自炼狱之口。
而这些几乎与他个人动荡的童年、敏感的情绪、多病的身体相互映射。他的《一个傻子的一生》写出了,他被地狱之火折磨的精神与身体。这一股人性本恶的无奈、深深的摧毁了他的自信、他将自己称为恶夫、恶子、恶父。他的整个人生就像他的住所一样在摇摇晃晃中走向倾斜,他说他愿牺牲生命抓住那瞬间的火花,他说“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但站在刀尖上跳舞的人必会被刀剑所伤,终于他在地狱里看到的一切焚毁了伏尔泰给予他的翅膀、波德莱尔给他的梯子、焚毁了他的笔、他的生命。
有时我甚至在想,假如他想鲁迅一样以一种蔑视、讥笑的态度去看待世情,描写人心,会不会也会像一个斗士一样活下去。
但他终究觉得神也是可悲的,写下了:“在所有神的属性中、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杀”。
【天才】
在所有作家中我最惊叹的有卡尔维诺的想象、马尔克斯的沧桑、还有芥川龙之介的敏感。这种敏感不同于在《人间失格》的太宰治的神经质。这种敏感来自于生活中细微事物的深切体会,你无法想象一个人有多强的感受力才能把那一个个具体而微的表情、言语、动作下的卑微、自私、偏执等一眼看穿。他是用刀子先划开了自己,然后才肢解他人。用这种方式,给人一种惊人的真实感。
这种天才令人害怕,不止一次的我告诫自己“以后少看日本作家的东西”,但做不到,不管从哪一篇开始,芥川龙之介总能俘获我。
【善恶】
我一直认为你的眼光决定了你所看到的东西,当芥川龙之介的小说不遗余力讲述着古人的故事、友人的故事、自己的故事时。他对人性本恶的态度、对用庸碌无力的憎恶、对宿命的妥协也会自然而然的将我们引入人生横流的污水中。
但当你读到“自负、爱欲、怀疑——三千年来,所有罪恶均源于此三者,所有德行或也因此三者而生。”
读到“人生悲剧的第一幕始于成为父母子女。遗传 、境遇、偶然 掌握我们命运的,终究还是这三种东西。”时。你便能明白驱动那种种恶行、无力、妥协的正是支撑我们生活下去的东西。所有我们引以为傲的东西都有可能成为他人的砒霜。你也就能更深切地理解到这世界是先因为不同而产生的善恶。
【余响】
1927年7月23日、饱受神经衰微、身体多病摧残的芥川龙之介服下了致死剂量的安眠药,自杀身亡,他只在这个世界停留了短短35年。对文学的热爱并没有将他从死亡意识的洪流中解救出来,他到底不在留恋人世的枯槁和乏味。
但同时在《澄江堂杂记》中他这样写到:
我有时会想,二十年后,五十年后,甚或一百年后的事。那时节,已不会知道曾经有过我这样一个人。我的作品集,想必积满灰尘,摆在神田一带旧书店的角落里,徒然等着读者的光顾吧?不,说不定某个图书馆,只剩下孤本一册,封面已给虫蛀得残缺不全,字迹也模糊不清。可是……
我转念又想。
我的集子,难道就不会有人偶然发现,读上某个短篇,或某几行字吗?说起来,心里甚至还存个奢望:那一篇作品或那几行文字,难道不能为我所不认识的未来读者,约略展现一个美丽的梦境吗?
我并不指望,百年之后仍有知音。我承认,自己的想法和信念之间,有多么矛盾。
可是,我依然要想。寂寞百年身,哪怕只有一位读者,能手捧我的书,在他心扉前,尽管依稀微茫,呈现出一片海市蜃楼……
而三年前的一个下午,当我走进学校图书馆,从书架中抽出那本《罗生门》,他的那些深灰色的海市蜃楼如海浪一样铺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