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帷幕才刚刚拉开一个角,燥热便毫不遮掩地登台,它不像春日那样羞涩,千呼万唤,姗姗来迟。夏是明晃晃、爽朗朗地跳到你眼前的。入夏才几日,它的根基尚未牢固,仍旧虚虚晃晃的,然而,绿豆汤我已经煮了几回。
何以抑燥?自然是绿豆汤——这是我自己胡诌的。哪里有那么多热燥与不安。我大约只是太喜欢绿豆汤罢了。
春末那段时间,晚饭通常是在下班路上解决的,固定的小餐馆,红豆粥,豆花或者豆浆,槐花包,卤蛋,一碟蔬菜,几样搭配,来来回回吃了数日。到立夏那天,我忽然想回家做晚饭,于是就着几分念想,在黄昏的厨房里,煮一锅漫漫的绿豆汤,也算是以我自己的方式迎接夏天。
以往觉得栀子花开时,夏天才真正到来。往往,在栀子花开之前,荷叶初展,蔷薇悄悄离架,苦楝树覆盖淡紫色碎花,枫杨挂满绿元宝,五月的石榴吐新红,满城的月季开了第一茬,花朵硕大妍丽,芬芳倾城,这是一场漫长的盛宴,属于小城初夏的好时光。
今年的夏天来得急促,栀子花苞刚露出点眉目,才不过豆粒大小,夏日辰光就全然明亮起来。今晨醒来甚早,想着许久没看日出,便起床洗漱,带上相机,骑着小车,去往河边。临出门前,顺便淘洗一把绿豆,丢在锅里煮。
日出时间是五点三十一分,我在河北岸,看着初夏的日出从南岸的树林里湿漉漉地冒出来,没多久的功夫,红日便弹过树梢,金色光华瞬间铺满河面,波光粼粼里,几只鸟雀从水纹里掠过,有白鹭在风里悠然盘旋。
夏天到来,令我回忆。
在河边,难免会想起十多年前何立伟在《白色鸟》引用的外国民谚,简简单单八个字,不经意间落入我心扉,生下根,长出藤蔓。春日的黄昏,我邂逅过云霞堆叠成山染红西天,一群白鹭恰恰穿云而过。意外的相遇,鲜美如斯。我痴痴地看它们飞远,从羽翼清晰到纤细如蚊,心里忽然鼓满了莫名的感动,似乎是领略了某种古老朴素的诗情。
如此,怎不感念河流的馈赠。五月初夏,我也有我的河流:淯水澄澈,植物丰茂,清风明月,心有安宁。
我曾在这里,经过河流的许多个面目。阴晴雨雪,四季翩跹。譬如最近的夜晚,河岸弥漫着草木们层层叠叠的清香,香气荡到鼻尖,可清晰辨认出海桐,香樟,苦楝,金银花的味道,如旧友一样,缄默温柔。
一层草木一层香。三五日而已,夹竹桃和栀子花的蓓蕾鼓鼓囊囊膨大不少,大抵是约好在某一个明亮的早晨,或许是在等一场属于夏日的雨,它们便可名正言顺地倾巢而出式盛放。
草木的清香,除了让人想起《白色鸟》里的少年和马齿苋,还令我想起外婆家遥远的时光。小时候在外婆家住了几年,回自己家上学之后,每年暑假也必然“赖”在外婆家,二舅三舅家的小表哥小表姐,还有小舅舅家的双胞胎表弟,是天天腻在一起的玩伴,怎么着都有无限的乐趣。
夏日的午后,趁大人午睡,小表哥带领我们一起去大渠“洗澡”,其实是到水闸处玩水。也有婆婆妈妈奶奶阿姨们领着自家小孩,一池子娃娃们扑腾扑腾跳水,纵情打水仗,摸鹅卵石,好像没有任何忧愁似的。我不敢跳水,但仅仅是对玩水这样的事表现已十分雀跃,那种背着大人偷偷去做一件事的感觉,充满孩子式的惊喜和刺激。暑假总是漫长,乡野的小孩子好像也没有太多的功课,几本薄薄的《暑假作业》,在放假的头几天便飞快做完。
大概是怕我们总在外面撒野不安全,二舅妈想到一个主意,她让小表哥和我一起去棉花田里捉虫子。捉到一只给一毛钱。(小时候居然不怕那种青虫),那时,一毛钱可以买到一只牛奶棒冰,盐水棒冰才五分钱呢。
棉田一块通常只有一亩左右,甚至更小一些,因为棉花植株相对庞大,分成几垄,每垄也没多少棵,我们赶趟似的在棉的花、叶、果间寻找小青虫。棉花是重要的经济作物,大人们平时精心伺候着,虫子也不算多,几趟下来,我与小表哥大约能捉到十几只,得一元几角零钱,欢欢喜喜买小零食。
过了三两天,棉花田里的虫子被我们捉完了一遍,白天的电视剧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又无所事事,偷偷在大渠的某一段游泳,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水逆流的力量,心生怯意。恰好舅妈又让我们去绿豆地里捉虫子。
绿豆哦,不像棉花那样庞大稀疏,当时人们并不把绿豆做为农作物主角,只是当做边角料的,地头随便种一点自己吃。绿豆的植株拦腰深浅,密密麻麻的绿豆花是淡黄色的,小蜜蜂嗡嗡嘤嘤,小肉虫躲在饱满甜腻的花朵里,不用露头也知道哪朵花有虫子,一捏一个准。
绿豆花的虫子太多了,我们很快便数了几十只,甚至上百只,这个时候,舅妈降低了标准,说绿豆不同于棉花,一只虫子一分钱吧,小表哥不愿意,好像涨到两分钱?
反正也记不大清楚,少年明亮的时光眨眼就飞逝。
不知道那些小黄花怎么那么快就变成了淡绿豆色豆荚,绿色豆荚又变成尖利扎手的黑豆荚,就意味着彻底成熟了,摘绿豆要选在黄昏以前或者大清早没有毒日头的时刻,太阳底下的豆荚焦脆,很容易就炸开。摘回来的黑豆荚,捶一锤,搓一搓,绿莹莹的豆子方才鲜亮亮地出现在眼前。
绿豆真是一种南北皆宜的食物,小小的豆子可以加工成各类点心,大名鼎鼎的绿豆糕,干干的,沙沙的,糯糯甜甜,不少人好那一口,南方北方都有,口感略不同。
我有岭南好友深爱绿豆咸肉粽,每年五月端阳,特意从家里带来,与我们分享。我曾问过做法,似乎是绿豆浸泡脱衣,煮熟与鲜香的肉包在一起。此种粽子不像糯米的粘稠口感,是绿豆特有的清香与爽口,再加上咸肉的香,别有一番风味。
岭南消夏离不开汤水,咸甜皆有,甜的绿豆海带汤最是家常,看起来稀松平常,入口便知美味,其中加了陈皮,香草,冰糖,粤式风味满满。咸的是绿豆排骨汤,肉鲜美酥嫩,汤鲜甜可口,清热润燥,效果奇好。
我喜欢的是最原始、最简单的做法,绿豆淘洗干净放锅里煮,可以轻煮,时间短的话,豆子粒粒分明,煮成的汤水是青色,分装到玻璃杯子里,放冰箱,碧绿解渴,炎夏也不怕。也可以煮久一点,汤水暗红呈琥珀色,煮开花的绿豆变成沙,口感也不错。印象里我家过去冬天蒸馒头的时候锅里会丢一把绿豆,待馒头蒸好,绿豆也熬成沙,盛出来一大碗,热热的,满足极了。家人似乎都不太喜欢吃,只有我对绿豆沙情有独钟。
再大一点,《社戏》里迅哥和双喜偷摘罗汉豆的场景曾令我神往,大概是我们小时候干的农活不多,隔着将近二十年的光阴回望幼时种种,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趣味,而非吃苦什么的。说起来,我们这代人,还真是没有怎么吃过苦的,实际上,当年大人们的辛酸与劳累是无法忽视的。
父母不太要求我们下田,暑假里也很少央我们去地里干活,只是让我们在家里帮忙做饭,至于看电视还是看闲书,也不过多干涉。甚至,妈妈有次去赶集,还买回一本《红楼梦》和一本《水浒传》,在当时也是莫大的惊喜。其时我已十一二岁,于是那个暑假的每一个午后,我就抱着那本《红楼梦》懵懵懂懂看得入迷。
过去那些年,妈妈是一个明亮的妇人,有时我在家里玩得无聊了,会跑去地头问妈妈晚饭做什么,她笑盈盈地说做什么都行,爸爸的要求既简单又有难度,他希望到家能吃上爽利的凉面,他最烦面条坨成一团,浓稠的面条好像是他唯一最容易生气的事物。我给他做马齿苋凉面,浇上葱姜蒜醋汁,他可以呼啦啦吃两大碗。妈妈则说随便绿豆稀饭什么的都可以,炒个菜,热几个馒头。
有一年夏天,妈妈频繁给我讲一个笑话,重复了不知有多少回。她说他们在田间干活,对面田里的小孩儿跑到地头大声问他爸妈晚饭做什么。
他的妈妈回答:“随便丢俩绿豆煮点稀饭!”
小孩认真地问:“丢几个绿豆?”
他的妈妈没在意:“丢俩就行了!”
小男孩反复确认,几个回合下来,最后几乎要哭了:“俩绿豆?!怎么够我们一家吃!”
他的妈妈这才反应过来说:“俩就是一把的意思,你这小孩儿脑筋怎么就不转弯呢?”
两粒绿豆的故事似乎也没那么好笑,但我偏偏记得妈妈讲述时迸发出的爽朗笑意,恰如明亮的夏。在她看来小孩子真是单纯得要命。时隔多年,初夏流光长,一碗再也寻常不过的绿豆汤,唤起旧时的一些映像,甜美如糖果,简简单单的汤水里,有琥珀色的光。
图/木瓜小雅
文/木瓜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