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布谷

      “布谷——布谷——”,孩提时就知道,这声音是催人播种的。它一声又一声,从春天叫到夏天,一直叫到蚕宝宝上山了,叫到油菜籽榨得喷喷香了,叫到早稻苗绿油油了,叫到背朝天面朝地的种田人可以伸直腰板歇一歇,坐进镇上的冷饮店里喝上一碗透心凉的冰水绿豆汤了。

      那时节,我被这鸟叫声催唤着沿着乡间那条窄窄的田塍走向我的学校。在这条路上,迎面过来的山羊曾把我挤进水沟,从稻田里倏地钻出来的赤练蛇几度把我吓得魂飞魄散落荒而逃;连绵的雨季路上的烂泥总会淹没我的雨鞋,大雪纷飞时路沟难辨失足摔跤是家常便饭。我在这条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成长着。长大了,就离开了那一片每年春夏四野里回响着“布谷——布谷——”的主旋律的土地。从此,声声“布谷”似乎在我的听觉里远去了。

      这以后,反复出现在我眼里的是被那些宦羁异地谪居他乡漂泊天涯的古人吟成悲愁的它的异名“子规”或“杜鹃”。 “杨花飘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夜入翠烟啼,昼寻芳树飞,春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我一首接一首地读着,并不是我对杜鹃情有独钟,也不是因为它就是伴我成长的布谷,而是无数的语文命题人总是青睐那些抒写离愁别恨、思乡怀人的作品,我不得不迎合他们的趣味,认真地去作所谓的鉴赏分析,去摸索答题思路,去寻找答题规律,去归纳答题技巧,然后把我做好的“饭”盛在叫做“学案”的时尚碗碟里端进教室去一口一口地“喂”我那些嗷嗷待哺的学生。虽然我对“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也难以产生强烈的共鸣,但仍得硬着头皮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学生:“那凄恻的叫声唤起的是诗人怎样无奈和悲寂的情感啊!”

      不知怎的,今年有点奇怪!多少年没听见的“布谷”声又不断地震动着我的耳膜。每天清晨,它是超懒人模式的闹铃,“布谷——布谷——”,一声又一声地,叫醒了我的梦,使贪睡的我连周末的懒觉也成了泡影;站在讲台前,给学生解读着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解读着“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解读着“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此时,“布谷——布谷——”,一声又一声地,它成了课堂的背景音乐。

      是小城的环境越来越好空气越来越清新了么?也许吧,不久前像是看到报上说本市多次有市民在小区里发现了刺猬。可是我依然觉得奇怪!就像我奇怪为什么从教二十年,今年教书教成了几可破吉尼斯记录的陀螺!

      然而我没有闲情深究我的这种“奇怪”;也没有逸致辨别它是催我播种还是劝我“归去”,不管是哪种意图,都令人心烦!

      开春以来,我一直低头耕作在这三尺薄田里,精心制定最完美的耕作计划,竭虑琢磨最优化的耕作方式,谨慎选择最合理的施肥和浇溉时机,仔细分析每一棵苗的生长状况以便及时采取补救措施,还得应对检查团隔三岔五地突击调研。窗明几净的家乱了,生物钟乱了,生活秩序乱了,……,被人说成“疯子一样”胼手胝足地经营着这一方责任田。连迷惘的时间也没有,又哪能奢望“归去”!

      归去?回到哪里?

      回到初登讲台的时候?是的,那些日子是悠哉优哉的,我有很多看书的时间,也有很多把学生带进图书馆进行课外阅读的时间,尽管那时我的收入大约只有现在的三十分之一,每逢节假日同学聚会,我只能静静地会在角落里听他们热烈交流单位发的可观的节日费或节日物品,但我有很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待到秋天,依然可以看到弥望的金色。

      回到那一片每年春夏四野里飘荡着“布谷——布谷——”的主旋律的土地?那里已没有属于我的土地,镇区的拓展使得父母兄妹们的土地也在日渐减少,那条留下我少年时代许多笑话的田塍早就不复存在,在它的旧址上纵横着的是国道和“高速”。

      时间无法倒流,即使能够,我也已经找不到“归去”的方向了。

      前几天,在总结诗歌意象的时候,我对学生说:“如果知道望帝啼鹃的神话传说,就容易理解‘杜鹃’这一意象的特定寓意。”又问学生:“知道‘望帝啼鹃’这一传说吗?”学生都点头。“那么听到过杜鹃的叫声吗?”表情木然的他们一律摇头说“没有”。而此时,它正在校园深处一声又一声不知疲倦地啼着。我说:“大家安静,听——,它正叫着呢。”学生屏息,而后恍然:“天哪——原来这就是杜鹃啊。”

      题海无边,书海无边,学海无边,教海也无边,苦渡的我们已疏离了我们身边的美丽浪花。

      弟弟说老妈想上我这儿玩,我知道老妈只有在忙完她的农事的时候才会想到上我家小住几天,我打电话给她:“妈,等再过几天我们高考结束了,你来多住几天。”我想,高考结束后,我应该有空陪老妈登一登虎丘,游一游西园,逛一逛观前街了吧。

      到那时,布谷鸟该歇了吧? 200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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