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恋

北方城市的秋天来得格外早,九月份正是一年最令人心旷神怡的时节,S中也迎来它的新的一批高一学子。

不觉间,过了三十岁的简音已经开始被不停催婚,而根据领导安排,头年刚刚送走一批毕业生的她今年又接下新生一个班级的班主任工作。她收拾小包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

S中是走读学校,高二高三学生仍然在晚自习,高一学生大多已经离开。因此林乾的那辆黑色宝马,在学校门口的层林尽染中,格外显眼。

“嘿...想什么呢?”

林乾坐在车边的轮椅上,两条因为疏于运动而比常人偏细的腿被毯子盖着。他的个子很高只是因为残疾而无法站立,而笔挺的衣装掩映之下,整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不能再一本正经的气息。

她凑上去同他打招呼,那人仿佛听不见一样。简音举起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那人好久才反应过来,便冲着爱人绽开一个会心的笑容。

“音音,走啦...”

“今天阿乾生日,”她贪婪地吮吸着他发间香气,“是要带我吃大餐?”

“对啊,老公请你。”

林乾下意识收紧手指,将体检单往口袋伸出塞得更紧。因为失眠而去医院检查了一天,结果并不好,所以他并不想让她知道。

她像只乖巧的猫儿,弓着身体俯首帖耳过来,面带微笑。心底像是绷起脆弱的一根弦,林乾下意识搂紧了她单薄的腰身,这个爱了十几年的姑娘,他始终仍是希望,她永远快快乐乐。

/

林乾天生有严重的小儿麻痹症,这些年已只能依靠轮椅。而除了身体残疾,毕业于名牌大学的他事业有成英俊潇洒,可以说,是许多姑娘眼中的男神。

而虽然生活在这座小城,简音依然有着雄厚的家庭背景,而林乾的母亲当年给人做第三者生下他,名声并不好听。她父亲母亲都是军人,出自高干家庭的她同林乾认识并相爱之后,受到家庭的阻碍并不算小。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简音进门给林乾送过牛奶来的时候,看到正在工作的他一时气急败坏,将所有图纸都扫在了地上。她知道他今天去体检,以为他会不舒服,便拾起地上的纸张重新摆好,关切问话。

“没有,”他还是习惯性不愿让她担心,“音音我没事,就是忙了一天有点累。”

“累就早点休息别熬夜...阿乾要注意身体,才能陪音音很久很久啊。”

很默契地,她没有问他缘故只是轻轻在额头上落下一个香吻,便起身离开房间不作打扰。林乾却在她关紧房门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哭泣,脑袋埋在臂弯里,泪水决堤。

这场病,也许是持久战。

因为那不是别的,而是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

而且,几乎无药可救。

/

两个人在一起已经有七八年时间,她知他拖着残破的身体无比辛苦,所以总是想方设法绞尽脑汁对他好。

林乾的生意遇到一点问题,最近他总是不太爱讲话,她爱热闹却不对他太多要求,只习惯于闲暇时帮他揉一揉腿,好让他工作之余能有些许的舒适。

“阿乾今天,要陪我出去的...”

简音换好衣裳款款走到林乾身边,一颦一笑美得像是画中仙子,搭在自己肩膀上的一双柔荑也细软而温暖。轮椅上的林乾愣怔一下回过头来:“嗯?”

“爸妈明天结婚纪念日,叫我们回家去呀,”她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阿乾昨天不是说了,要带我去给爸妈挑礼物的?”

“不好意思音音,我忘了。”

“下次不许忘了,你的表现机会哦..”

这个十七八岁就爱着的姑娘,永远都在为他和父母之间构建一个沟通的桥梁。他知道她是为了他好,然而自己这个样子,也许这一生已经无以为报。

往往,头天发生的事情他根本记不得,日常的工作已经很难完成。他真的怕有一天,自己可能会连名字都忘掉。

到那个时候,也许他除了默默躲起来,什么都做不到。

/

简音父母交游广阔,三十五周年的庆典邀请了许多亲戚朋友过来,而简音推着林乾的轮椅行走在其中很是扎眼,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阿乾,今晚妈妈说想我了,”酒过三巡他身体支撑不住回到车上去,她自喧闹的会场出门来同他说话,“我回家住一晚明天就去找你,好不好?”

“嗯,音音回去吧,我等你就好。”

林乾是不太会表达感情的人,很多时候即使是爱到骨子里,出口的话也是言简意赅。她隔着衣服搂住他清瘦的腰,林乾最近在公司时常情绪不定员工都很怕他,状态尚好的时候,他始终无法对他的姑娘疾言厉色。

“阿乾最好了...”

姑娘小猫一样趴在他肩膀上撒娇舍不得离开,遂道出一句话,希望可以让他安心:“阿乾只要好好保重身体就好,我爸妈那边的工作,我会努力的。”

“抱歉音音,我什么都做不到...”

“别跟我说什么抱歉,”简音注视着他说话,“往事都已经是往事了,我们阿乾,从来就没有错。”

她帮他掖好腿上毯子,看司机开车带他离开很远才放心回到席间。父母亲对他的态度已经没有那么强硬,姑娘家想过,也许成功已经指日可待。

想到这些,她不由得唇角上扬。

/

然而简音没想到的是,两个人不过分开一个晚上,待她再去寻他的时候,那个始终温柔似水的男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学校知道她的情况很快准假,她找了这座城市里所有他能够去的地方,而他虽然行动不便,却依旧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踪迹可寻。

“简老师吗?您有一封信...”

遍寻无果之后接近两个月,她几乎马上就要去报警,一封未署名的信寄到学校,她拆开来看的时候,眼眶瞬间濡湿。

我的音音,见字如面。

我很抱歉这样仓促地离开你的身边,也许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成了痴痴傻傻的林乾,再也无法与你说这些话。先说一句抱歉,是我辜负了世界上对我最好的姑娘。

去年因为失眠心烦而去检查的那次结果,我始终没有对你正面说。我被查出了阿尔兹海默症,就是那个最终会彻底瘫在床上直到死去的痴呆症。年轻人得这种病的概率微乎其微,可是我很幸运,中奖了。

音音,这些年我的腿从能走路到坐轮椅的全过程,你也看到了。谢谢你把青春都交给了一个残破的我,我已然无法报答这样一个可爱而可敬的你。

我现在在一个秘密的地方,身边有人照顾,一切都好。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的音音应当属于一个更加体贴的男人,而不是短时间内就会走向死亡的我。

我已经是没有将来的人了,对过去,我无怨无悔,只是,对不起你。

愿你幸福。

/

公司的秘书知道他的去向,于是告诉了她林乾母亲生前的房子地址。而她没想到自己还在路上,就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

“简音...女士吗?”

“是,您找我有什么事情?”

“请问林乾是您什么人?他精神不太好迷了路,他不知道怎么回家只能说出自己的名字,我们看到他手机通讯录第一个,就是您的名字...”

她匆忙感到那里的时候,林乾正端坐在轮椅上,他澄澈的目光望向远方,孩童一般天真无邪。

“阿乾,”她呼唤着他的名字,蹲在他细弱的腿边泪眼婆娑,“我们回家了...”

像是卸下了所有防备,林乾虚虚挺直的腰背突然放松下来,瘦弱的身躯仿佛是陷进轮椅里去。他已经无法工作只把公司完全交给几个心腹好友,从无法辨别事物到几乎失语,不过就是两个月的时间。

他想过回去找她,甚至让她骂一顿解解气也好,可是越来越严重的病情,却让他望而却步。

“音音...”

他的手由她握在手心里,而她的名字,也不由自主说出口,虽然现在病情已经发展到,惜字如金。

还好,他手机通讯录的亲人这个分组只有她一个。寻寻觅觅,到头来无论我多么决绝,依然不变的是,爱你这件事情。

/

天气转冷,林乾长期忙碌工作落下的胃病复发,简音同学校请了长假在这座城市陪了他一段时间。

更深露重,林乾的病情加重双腿基本瘫痪,她陪他吃过晚餐扶抱着他刚想躺在床上,便注意到他浅灰色的裤子洇湿了一大块,而他似乎突然感觉到这件事,脸色也变了几分。

简音默不作声,只是帮他脱下裤子重新换上另一条干净的。然而第一次失禁的他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一般号啕大哭。

“没事了没事了...阿乾乖啊。”

好几重的病痛折磨之下,林乾脆弱的心灵非常容易一击即碎。他的智商也许只相当于五六岁的孩童,简音抱着哭得一抽一抽的他仔细安慰,心中却波澜壮阔。

近段时间为了控制病情发展的速度,他用的药越来越多,本来脆弱的肠胃雪上加霜。他的哭腔渐住,她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发道:“阿乾现在啊,越来越像个小娃娃一样爱哭鼻子,以后音音,还怎么哄你才好呢?”

夜色已深,他红肿的眼睛渐渐有了睡意,然而看到姑娘含情脉脉的眼神,一瞬间踏实下来。

/

过了年之后不久天气转暖,简音带林乾回来休养,他生活渐渐不太能自理需要陪护,她每天下班回家都会推他出去走走,好让他心情能够好一些。

“阿乾你在这里等一会儿,”简音忽闪着大眼睛看着他说话,“别乱跑哦,我去个洗手间就回来了,别着急。”

她带他一起逛街时突然感到内急,于是推着他到一个饮品铺子旁边,叮嘱铺子的老板大叔看好他。大叔欣然答应,她同事在他耳边嘀咕几句,俏丽的身影迤逦而去。

美式特浓咖啡,一直是简音的最爱。林乾的语言功能全面退化,看他对花花绿绿的点餐牌感兴趣,老板刚把牌子递到他手中,他便用手指点着美式特浓的位置,不愿放开。

“我做一杯这个?”

“嗯...”

老板笑起来,做了一杯咖啡交到他手里,林乾的外套很厚,于是用力把热咖啡揣到怀中,直到她回来,才将杯子交给她。

“给我的?”简音开心地接过来道,“谢谢我们阿乾,你真好...”

她愉快地付了钱推着他离开,手中的咖啡还是热的,还有,他的体温。

我的阿乾,谢谢你,我很感动。

我知道有些事情,因为爱,你始终都不曾忘记。

/

“音音啊,林乾身体不好就让他来家里住吧,有保姆有护工,怎样都方便的。”

恋爱九年,简音父母的态度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强硬,她同父母好好交流过一次,他们已经基本认下这个女婿。简音妈妈甚至打电话来学校叮嘱她送林乾到家里去,好方便照顾。

老太太的端庄持重与生俱来,然而总归心疼女婿身体,每天便都会单独吩咐厨房给他做一份可口饭菜,林乾身体瘫废已经不太认人,可是谁对他好,他总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也格外乖巧懂事。

“不吃了?”

“嗯...”

他的肠胃本来就虚弱,简音在他躺椅边上小心喂饭,才喂了几口便见他摇头。她叫佣人帮忙把餐盘撤下去,靠在他身边小心揉着他的腰间,她知道他腰坐久了会痛,每一下的按揉都小心翼翼。

“阿乾你知道吗,我刚刚毕业工作那年,在街角看到拄杖的你那么帅气,一眼,便有了初恋的感觉...”

“我知道你的身体不好,甚至在这个城市你的名字都听说过,你可能还不认识我,是我没骨气,先爱上的你啊...你总是躲着我,可是我知道我就是爱你,特别的爱你...”

“所以,谢谢你...”

林乾的意识并不清晰,姑娘悄悄吻上他的脸颊,他一时如害羞一样双颊泛红,姑娘望着这样的他,浅浅微笑。

即便记忆已经缺失,我都会相信,爱始终还在。

如你所相信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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