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手机过0点,基本就告别这一天的睡眠了。何况我还在火车上。
检票上火车,就是去参加睡眠的葬礼。硬卧软卧无非就是薄葬厚葬之别。
在今天以前,我三十几岁的人生中,有三次坐卧铺车经历极其难忘。
其中一次,是去年我前往敦煌,从嘉兴坐卧铺车去西安中转。那是七月份的傍晚,当人们在夏日的炎热空气中吃晚饭的时候,我在嘉兴老火车站站台等着火车进站。无论车站改造的多么新颖,火车依旧是那款绿皮经典色。软卧依旧是狭窄的四人小隔间。和我们同隔间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小孩,我一进门,那个小朋友就问我,你是谁呀?
我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回答他说,我是老师,教语文的,你会背古诗吗?
10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坐上了火车,卧铺的。以至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认为乘火车就是躺着的。
那年我的父母刚刚离婚,父亲要把我带到了很远的地方去见一个人。不用熟读《情商》,也不用去共情别人的苦楚,这是孩子的特权。一路上我兴奋不已————躺久无聊了,我会坐起身来靠着下铺之间的那块台板,兴奋地看着窗边路过的景色,然后掀上铺被,卧中铺床。六个床铺,一方天地,那一刻都归我所有。直到一个陌生人推门进来,躺在其中一个床上,我便觉领土完整被侵犯。即便剩下还有五个床铺依旧空着,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失去了一个床铺后,我不再上蹿下跳,似乎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把我束缚住了。于是我就靠在下铺的床头,火车还未把我带到终点,颠簸却先一步把我送去梦乡。
我梦见了八岁那年的冬天,下着大雪,母亲带着我从上海坐上货运轮船,沿着黄浦江使向海盐。那时候我们都敢于把时间花在效率低下的事情上,行驶了一夜后,我们在清晨于一片乡野地下了船。积雪聚集在路边的小树丛上,偶有几根树枝从雪里刺出来。那时我没读过千树万树梨花开,只觉得像父亲洗头时头上沾着的洗发水泡沫。我没来由地从树上抓起一把“泡沫”,扔向母亲的后背,“泡沫”在她的后背爆开,似乎弥散到空中去了。她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去路边刨了一把雪,轻轻地塞进了我的衣领。
后来这个有关于雪的记忆,写进了我的文章里。母亲似乎不记得这件事了,但是她经常会拿出我高二时候在长山闸堆雪人的照片给我看。我就指着照片问她:这是谁啊?
那篇文章创作于我高考后的暑假,题目叫回忆永恒,写完发布在QQ里,我现在极其嫌弃这个俗气的题目,但是母亲却经常献宝一般地传阅给别人看。
而高中后那个漫长的暑假结束于八月末的一天晚上。奶奶把我们送上出租车,眼神满是担忧,但是显然爷爷更担心有轻度抑郁的奶奶,特地叫了人晚上陪她。我打开mp3,耳机里响起了《never more》,我将离开爷爷奶奶,第一次去往远方独自生活。爷爷和我在海宁坐上了去往温州的火车。那时候没有动车高铁,去温州需要八个小时的路程。我嫌弃椅子坐得硌屁股,爷爷便起身补了两张硬卧。我们睡在两个相邻的中铺上,看着他小心地踩着下铺边缘爬上自己的卧铺,我就知道背影可以不再是父亲专属。一路上火车摇摇晃晃,我迷迷糊糊,又想到了小时候那次父亲带我从上海去安徽蚌埠的坐火车的经历。
醒来的时候,已经进入温州境内,我在窗边看到了在杭嘉湖平原不曾看到过的高大山脊线。那是后来给我留下了很多记忆的雁荡山脉。爷爷一路把我送到温州大学C区的八号楼的207号寝室。帮我把东西整理完,第二天又去寝室搞了下卫生。那时候还不叫“海哥”的海哥就这样进来和我打招呼。这是我第一个见到的室友。然后陆续进来一个戴眼镜的瘦削的人,一个皮肤黝黑的酷似体育生的人,一个白净得没有胡子却有腹肌的人,一个喜欢低头看手机的胖胖的人。我和这些人相逢,然后去公交车站和爷爷道别。53路公交车缓缓进站,他让我回寝室去,然后一头扎进了车里。我透过玻璃看到他在窗边的位置坐下,然后拉开车窗,又对我挥挥手。直到车子缓缓开走。
某次大学假期回家后他跟我说,那天车开走后,他在车上没绷住。我脑子里想象这副画面——一个八十几岁的老人抱着行李,在车上默默地抹眼泪。
我相信那天他定没有哭的稀里哗啦,大喊大叫。因为他永远是那个沉稳,干练,精明的男人。然而这也是我这一辈子唯一一次“看”到的他泣涕俱下。
坐卧铺车,头对着窗,晚上经停车站。站台灯光刺眼,于是儿时的我在南京站醒来,大学的我在金华醒来,去年的我在洛阳醒来。
如今的我,肯定依旧会在后面的某一站醒来。虽然还没到站,但就这样等着吧,车站的光芒聚集在我的头顶,火车会把我带到目的地,颠簸会把我带回梦境,牵绊会把我带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