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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的那个春天,正师职的汪海刚办完退休手续,军装整整齐齐叠进樟木箱。他在自家小院的东南角挖了一个三尺见方的土坑,种下一棵拇指粗的柿子树苗。妻子笑他:“老汪,这树苗还没你当年带新兵的嗓门粗呢。”他蹲在树坑边,手指捻着泥土说:“等结果了,你才知道种它的意义是什么?”
汪海像照料新兵连一样伺候这棵树。每天傍晚就提着军用水壶浇水,施肥时非得用农家肥,说化肥是“投机取巧”。连修剪枝桠的角度都要比划一番。妻子笑他太较真,他抿着嘴答:“草木通人性,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
第三年春天,枝头终于冒出几簇白花,他激动得给老战友挨个打电话:“我的‘兵’要挂果了!”结果时只结出三个青疙瘩,他却用红绸布包着放进书橱里,说是“留作纪念”。
柿子树一年比一年茂盛。每到秋天,汪海就从屋里搬出折叠椅,在树下支张小桌。左手紫砂壶,右手《孙子兵法》,眼睛却总往树梢瞟。有鸟雀落脚,他立刻举起绑着红布条的竹竿挥舞,动作利落得像当年训练场上的旗语兵。
每年柿子成熟时,他就招呼妻子女儿摘下,送给干休所的战友们。但他总会存一个在树上,用红塑料袋包着,说是留给那个“他”。
今年夏天的暴雨来得邪性。那晚狂风把墙外的老槐树都刮断了枝。汪海穿着雨衣在柿子树下守到半夜,回屋时军绿色胶鞋里能倒出一碗水。天亮后,满地青黄的柿子像散落的弹壳, 唯有树尖那颗还挂着,套着的塑料袋在风里哗啦哗啦响,似战地医院帐篷的帆布声。
上午,汪海就发起了高烧。住院时,主治医生看着CT片直皱眉:“肺上的旧枪伤发炎了,得亏您这身子骨是战场上练出来的。”汪海却盯着窗外问护士:“西边的云彩红了没?柿子该转色了。”女儿知道拗不过,半月后推着轮椅接他回家。
轮椅停在柿子树下时,风吹落树顶上的塑料袋,夕阳正给那颗孤零零的柿子镀上金边。汪海颤巍巍抬起右臂,五指并拢抵在太阳穴。这个动作他做过成千上万次,可这次手抖得厉害。女儿听见她喉咙里滚过一串模糊的音节,突然爆发出嘶吼:“柿子!”
女儿热泪盈眶,父亲喊的是一个人的名字。他的老班长已经牺牲四十六年了,班长的名字叫洪柿子。
那是中越自卫反击战期间,新兵汪海在战壕里向阵前冲锋的越军连续射击着,一个、两个、三个,当射杀了第四个敌兵时,一枚手榴弹落在了他的脚下。旁边的班长洪柿子忽然暴喝一声“卧倒”,汪海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巨力掀翻在地。后脑勺砸进泥泞的瞬间,他看见班长像山一样压在他身上,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护住他的头颈。
“轰——!”耳鸣淹没了整个世界。等硝烟稍散,汪海挣扎着翻身,发现班长的后背早已血肉模糊……
汪海葬礼那天,女儿把熟透的柿子放在骨灰盒旁。塑料袋解开时,一个金属物件当啷掉了出来——这是医生从父亲肋骨间取出的弹片,被他做成了柿蒂样的挂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