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塆是一个自然村落,顾名思义,由一群傅氏家族聚居形成。农耕社会时期,以姓氏命名村庄是惯例,方便易懂。乱石河村六组除了傅家塆,还有岑家塆,王家塆。地理位置基本上都是负势天成:三面环山,门前有水塘,屋后有竹林。傅家塆亦然,地处洼地,从后门出去,有一片竹林,这是我儿时的天然游乐场,竹林里有一口水井,不仅提供水源,泉水还顺着河沟汨汨流出,淌到塆前两口水塘里,上塘用来浇菜园,下塘用来养鱼兼灌溉。水塘边记得有两棵树,一棵是杆子树,树枝上长满了坚硬的刺,另外一棵是皂荚树,果实用来洗衣服。小时候听老人讲,傅家塆原来是一片荷叶地,从风水学上讲,这个地方应该“旺”人的。大概是因为涓涓细流生生不息的寓意吧。傅家塆的高光时刻在祖父那一辈,堂兄弟加起来有十个,可谓人丁兴旺,文能下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老大(大爹)身材魁梧,光头,外号“和尚”,臂力过人。当过新四军,还是个级别不详的军官,身份的凭证是他的配枪是盒子枪而不是汉阳造步枪。在一次行军途中身患痢疾而掉队,后隐姓埋名在家务农,鬼子见他器宇不凡,非常忌惮,有一次准备将他带走,后碍于乡民众怒,不得已放弃。解放后为了证明自己的革命者身份,找到时任副省长的上级,这才荣光归来。八十年代末期,胸戴大红花的大爹被一辆大卡车接走,车上装满他的大小细软,从此在县疗养院颐养天年。
排行最小的细爹一生充满传奇,和沈从文一样,还未成年就混迹行伍,当过红军,被俘虏后不堪严刑拷打,不得已委身敌营,反反复复,游走于红白阵营,当时的时局如同杜甫笔下的安史之乱,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写尽了时代洪流下小人物为了生存而不得不经历的颠沛流离。可贵的是细爹读过几年私塾,能说能写,是乡里少有的秀才,加上天资过人,援笔立成,颇受上司怜爱,类似古代记室参军,别小看这类不起眼的文吏,有时能左右一场战局,著名的《与陈伯之书》的作者邱迟就是一名记室,他的一封书信化解了一场战争。所以他能在红白阵营中游刃有余,如同现代谍战片中的“鼹鼠”。小时候曾听他讲过要写一部回忆录,还听过他的一点口述历史,诸如被敌军俘虏后遭受的酷刑,用火钳捅肛门;还有一次夜间在军营趁别人熟睡之时偷偷跑路等。只可惜他的这部回忆录一直没有付梓,真是遗憾,以他的文笔,如能面世,故事一定会非常精彩。不慕当世的蔡邕因言获罪,在狱中曾请求刺面斩足,留下一条性命,只求完成一部《后汉书》。以东汉大儒的修为,如果能实现夙愿,范晔估计不敢动笔。四爹是一名木匠,木匠在老家称为博士,农耕时代木匠这门手艺很吃香,相当于铁饭碗,但凡家里有个红白喜事,木匠是必不可少的。木匠干活除了要供饭,饭点中间还有一次加餐,一般是一碗肉汤面,这是很奢侈的事。足见木匠的待遇之高。木匠凭手艺吃饭,一规一矩之间,化腐朽为神奇,哥哥小时候经常看四爹干活,从小就萌生了当木匠的想法。大爹、四爹、细爹三人是孪生兄弟,五爹和九爹则是一母同胞,九爹是我祖父,排行第九,他们兄弟俩老实本分,一生守着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辛勤劳作,他们的一生虽然平淡无奇,却也落得个平安。
傅家塆的正室有一扇很大的石门,大门里有两口天井,旁边有一个舂。进门靠右分别住着三户人家,三爹家靠外,我家住在中间,二爹家在最后面。那时孩子多,我们常常坐在大门槛上玩耍,或者在天井边跳房子,天井里记得养过一只乌龟,用来疏通天井的下水道。小时候脑门上曾经长了一个碗大的疮,瓜熟蒂落的时候,郎中上门,天井旁边置一长凳,我僵卧其上,三四个壮汉摁住,不啻五花大绑,郎中手持利刃,三下两下就完成了手术,没有麻药。奇怪的是我的反应并不强烈,术后还吃了一大碗饭,家人都夸我勇敢。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印象如此深刻。我在这个小院出生,一直呆到九岁才搬到现在的老家。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妯娌间虽然有些嫌隙,但总体关系还算和睦,谁家吃馍馍,都让小孩用碗装着馍满塆跑,挨家挨户送去,我最喜欢这种跑腿活,也算是有福同享。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昔日大名鼎鼎的傅家塆早已名存实亡,虽然在地图上还能搜索到“傅家塆”的地名,但那里只剩下一栋断壁残垣,那天和哥哥来到老屋的旧址,发现连地基都分不清了,脑海里熟悉的老屋,小室,大室,上房,下房,早已分不清位置。只有那片竹林依旧葱绿,还有那口长满青苔的古井。犹记得父亲经常提起的一段往事,建新屋的那会,老屋的横梁和瓦被拆去补新屋,只剩下土坯砖墙。我和父亲每晚都去老屋守夜,以防东西丢失。那天我和父亲躺在老屋四面透风的地基上,漫天的星星,黑夜里缠着父亲给我讲鬼故事,越听越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