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无饭,因为世人皆视之为无意与荒废。
我也是曾做过梦的,就在课堂上,望着教室外一茬一茬的栀子与月季,深知自己处在生命中的好时光。任凭微风撩起细幼的发丝,朦朦胧胧、模模糊糊,飘荡些梦幻又不真切的虚影。
日头好的过分,变着韵脚似的温暖身心。同桌两人,一方小小素净的便签,能写好多句子与梦话。因着她对诗的喜欢,我也喜欢上那些晦涩又美丽的断章。
她和我谈对诗的印象,美丽纤细又执拗,像河边大片大片抽穗的芦苇,泛着细碎的柔光,脆弱又柔软坚韧。而诗人,则是暮春败落后漫天飞舞的芦花,挣扎着不肯落回现世里。
她的眼睛也泛着光,我怕她也变成一朵芦花飘走。
可她应该不会,因为她还在为分数、试卷与考试发愁。在她被批评而耳尖羞红时,实在只是一个怯懦委屈的小姑娘,和平日里对文字高谈阔论的样子天差地别。我无奈地偷笑,给她在便签上画满了笑脸——小姑娘还是笑着最可爱。
那几本便签至今仍躺在我抽屉的最深处,上面压着数不清的信封、明信片。一页一页,写满了长长短短的诗句,有抄录的,也有我们自己写下的心情。墨迹,因为南方潮湿的气候,稍稍氤氲,模糊可辨。一切就像老电影的旧窗格,一幕一幕都是褪了色的青春,唯有格格不入的,便是中间夹杂了画工粗糙的笑脸,数了数,一共73张,即73次笨拙的安慰。
抽屉的最上层,是一封被撕碎的无主情诗。来自西蒙娜.德.波伏娃的《越洋情书》,给她亲爱的萨特:
我渴望能见你一面,
但请你记得,
我不会开口要求要见你。
这不是因为骄傲,
你知道我在你面前毫无骄傲可言,
而是因为,
唯有你也想见我的时候,
我们见面才有意义。
从她课本里被班主任搜出来的那一天,它就被撕碎了,连带着娟秀的字迹一起,面目全非。
她惨白着脸,独自在办公室度过了一个下午,班主任斥责她思想不端正、带坏班风。她给出的说辞是自己只是抄录,并不是给谁的情诗。老师自然是不信的,事情越闹越大,以请家长和写检讨告终。可是少年人,最多情也最无情,最热烈也最淡漠。流言四起,宛若利刀。
这一次,我知道,笑脸可能不会管用了。
那封情诗的碎片,被我悄悄捡走了,我相信她说的话,她只是出于喜欢那些句子深情的意味罢了,胆子这么小,怎么可能敢送情书。
我废了些心思,将碎片修复得不那么狼狈,可我没告诉她——那时的她再也不谈论什么诗歌了,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地看书做题。她甚至不再说话了,将自己,封闭在了她小小的世界里。余光中,只剩下沉默的小小的侧颜。
高考来得很快,考完的那天,学校里漫天飞舞的纸张,试卷、习题,都从楼上抛洒,像一场大雪,渐渐将这场狂欢的热闹覆盖成安静。
我们,迫不及待脱下校服,打扮成熟的模样,像是在宣告对过去的告别与新生活的独立。我也是,一面抛下过去,一面回头张望——张望一些不舍的东西。
从那之后,我再未见过她。不是找不到联系方式,也并非我不能低头去找她,而是,就像她抄录的那句“唯有你也想见我的时候,我们见面才有意义。”她当时的尴尬、羞耻、无措,我是最直观、看得最清楚的人,后来流言四起、议论纷纷,她想规避那段日子,就得把那个时间的一切人与事都舍弃,这是恢复最快的方式。我理解她。
于是我等了又等,等得南方的烟雨都化开了那封信纸上的墨迹。好在等的够久,久到她足够打开心结。在我生日那天,纷纷的生日祝福消息里,有一个名字特别扎眼,简直要把我气笑了——一条再简单不过的QQ消息:甜茶,生日快乐。甜茶是一个昵称,只有她会这么称呼我。
我没有和她细聊太多,她的言辞间,满满的客气疏离。我只是给她一段话,希望她会懂——她用不着逃避我,我对她,没有嘲笑与嫌恶,唯有心疼与思念罢了:
我想和你互相浪费
一起虚度短的沉默
长的无意义
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
比如靠在栏杆上
低头看水的镜子
直到所有被虚度的事物
在我们身后
长出薄薄的翅膀
沉默还是无意义,都让我陪你虚度浪费吧。和你在一起,很多事,都是有价值。
原创首发于公众号 旧梦贩卖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