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短篇《白垩纪耳语》

“我的天......”医生猫着腰伸长脖子,声音中略带恐惧。他头戴额灯,看上去就像潜入幽深洞穴的探险家。

“怎么了?”杜黎屏住呼吸问。

医生调整了一下观察姿势,眼睛瞪成乒乓球:“喜欢探洞吗?”

“啊?”

“就是游览洞穴。金织洞、腾龙洞,去过吗?”

杜黎被搞蒙了,嘟哝道:“医生,你就......直说吧,什么问题?”说真的,事到如今他几乎要崩溃了。就在一个月前,他出现了奇怪的耳鸣。声音有时像呼呼狂风,有时又像潮起潮落。与此同时,耳道还堵堵的,好像塞了棉花。他去看了好几家大医院,都没查出是什么问题。不得已他又飞到省外,找了最有名的大夫,也无济于事。耳鸣愈演愈烈,让他坐卧难安。走投无路之下,他找到了这家私人诊所。据说医生不但是个天才耳疾专家,还是个科技发明怪咖,坊间名声不小。

医生此刻轻捏杜黎的耳廓向下拉,好看得更清楚些,一边用低沉浑浊的声音说:“你这里边真是一片......钟乳石森林啊。”

“钟乳石?”杜黎快急疯了。

“呃,实际上那是耳道化石。”怪咖医生把额灯从头上取下来,熄灭了它蓝紫色的光。

杜黎语无伦次道:“什......什么?你说我耳朵里长出了化石?大哥,我坐十......十个小时高铁找上门,不是来听你讲笑话的!”

医生淡定地打开病历本,一边写一边说:“我理解你的困惑,这种化石的发生几率,的确微乎其微。”

“你是说,我耳朵里可能有小昆虫的尸体?呃,我小时候耳朵里的确爬进过一只蚂蚁,可是后来弄出来了啊!”杜黎的声音在诊室里回响,音量就和他当年在大学澡堂里唱歌的声音一般大。

“这可不是我们通常认识中的那种化石。这是情感化石。就像珊瑚虫用分泌物构建礁石,人类用未说出口的话建造耳道里的化石。”医生说着,在旁边扯了张白纸,唰唰在上边画起来。

当看到成画时,杜黎惊呆了——一个个圆乎乎的“蘑菇”虽大小各异,却密密麻麻,组成了一片“钟乳石森林”。

医生指着画说:“看到了吗?它们都是微信图标的形状,全是你某个朋友的“杰作”。TA曾经有很多微信信息要发给你,但都取消了。这些没被发送的信息,经年累月全都转变成了你耳道里的化石。”

“这样......就能变成化石?”杜黎的嘴巴张得老大。

“当然没那么容易,所以说罕见啊。化石的形成需要三个条件——迅速埋藏、抗分解、时间漫长。情感化石也类似,须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1)这感情一产生就很快被埋进心底。2)这感情根深蒂固,特别坚硬。3)这感情经年累月,历时漫长。看看,是不是小概率事件?”

杜黎脑袋嗡嗡的,但此刻的他只想“死马当做活马医”,只要能把这病给治好,管它是化石还是陨石——“那么,能拿掉吗?”他急不可耐地问。

“说了是情感化石,不一样的,怎么能拿?那会让你流血不止的。”怪咖医生合上病历本,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工具箱,从中拿出一个长成一副乌贼模样的电子器具来。

“那怎么办?”杜黎喃喃道,仿佛一个等待行刑的囚犯,却又猜不透刑具将如何处置他。

怪咖医生不说话,拿着那只“电子乌贼”走到杜黎身边,将其套在他耳朵上。不一会儿,杜黎就感觉“乌贼的一根触须”伸进了自己的耳朵里。一阵酸爽酥麻的感觉过后,“触须”又退了出来。

杜黎愣在原地,望着医生回到办公桌,将“电子乌贼”接上了电脑。“给我你的电子邮箱。”他说。

“啊?”杜黎愣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照办。

怪咖医生在键盘上一顿输出,最后“啪”的一声脆响敲下了回车键,如释重负地说:“好了,你可以回去了。我已经从你的耳道化石中提取了数据,并将其转化成了语音文件包。你回去从邮箱打开它,一个一个听,就能知道是谁在你耳朵里种下这么多石笋了。”

“然......然后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情感化石,当然要用情感疗法。你找到这个人,找出TA的心结,解开它,你耳朵里的钟乳石森林就会消失。”怪咖医生十指交叉把手放在桌面上,厚厚的镜片下,一双机智的眼睛透出温和慈善的光。

杜黎六神无主,不知该不该起身。人在陷入绝境时就是这样,智商会降到及格线以下。怪咖医生接着道:“费用先不必给,病好了再打款给我。”

有了这句话,杜黎也没理由继续待着。在他起身离开的刹那,医生又在身后补了一句:“记得,要在夜深人静时才打开。”

午夜,四下静得可以听到蚊子的嗡嗡声。杜黎关好门窗,忐忑地点开了邮箱里的语音文件包。

第一段语音就把他惊到了——“原来是她!”这是甄实的声音。她的声音是融化的太妃糖,黏着那年夏天的蝉鸣。他怎能忘了这声音?

杜黎感觉心跳加速,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躺到了床上。他望着天花板上的绿色吊扇,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

那是在杜黎刚大学毕业那阵子。当时因为打算出国,他报了一个英语培训班。甄实也在这个班上。因为杜黎的英语好,她在学习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常常向他求教。一来二去,两人就熟络起来。杜黎第一眼看到她就被吸引住了。她不是那种通常意义上的漂亮女孩——她的眼睛很小,但在杜黎看来却像被月光灼烧过的狭长缝隙,漏出的光够养活一整个银河系的萤火虫。当然,这都还不是最重要的。一番相处之后,杜黎发觉自己待在她身边的感觉很舒服。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就是很安心、很踏实,但同时又不觉得枯燥,时间好像踏上了快车道,感觉生活充满了滋味。

很快,杜黎就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她。那绝不是流于表面的喜欢,而是喜欢她这个人本身。在他看来,甄实是那么善解人意,总是能体察到他的感受,照顾他的感受。比如,有时候杜黎在讲解英语语法时忽然卡壳,她会微笑说:“脑子死机了是吗?重启一下吧。”

然而,甄实表现出来的样子,却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对杜黎的态度毫无疑问是友善的,但怎么说呢?与其说是“忽冷忽热”,不如说是“忽远忽近”。她有时表现得好像把杜黎当做无话不谈的大哥哥,有时又像对待一个送货上门的快递员那样,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尤其是快要结业的时候,她提出请杜黎吃一顿饭,感谢他在学习上的帮助。可当杜黎赴约的时候,却始终等不到她,打她电话也不接。放鸽子也就算了,连句解释也没有,一点不像懂事又周全的她。

心情平和下来之后,杜黎从床上下来,继续点开那些语音。甄实那太妃糖般的声音一个接一个蹦出来——

“呃,有个问题想问你。”

“在吗?”

“我不太舒服,明天的课我不去了。”

“那个......过去完成时究竟怎么用啊?”

“你有相机吗?能不能借我用用?”

“烦死了。”

“睡了吗?”

......

每条语音都很清晰,连背景音都一清二楚。它们是一颗颗琥珀,封印着不同季节的噪音标本——初夏蝉蜕在声波里蹬腿,寒冬的雪粒正嚼碎路灯的光。“可是,这些话都没什么特别的,怎么就不发送给我呢?难道......”杜黎开始猜测,甄实是不是也喜欢自己。毕竟,她那种踌躇而忐忑的语气,很容易让人往这方面想。

然而,一条语音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一下打破了他的美好想象——

“我讨厌你......”甄实是用一种玻璃渣般锋利又粗糙的声音说这番话的,完全没了太妃糖般的甜柔。

然而,这条语音却不知为何,在后边被一阵沙沙声覆盖。甄实在后边说了什么,不再能听清。

杜黎急得阑尾都要开口说话,又迅速点开接下来的语音。它们倒是恢复了清晰的声音,但内容和上一条毫无关联。只是,后边的语音中,似乎可以听出甄实厌烦的情绪。她听起来很抗拒说这些话,就好像有人用枪顶着她说似的。

“为什么她会讨厌我?她讨厌我什么?”杜黎开始开启回忆。自己曾有一次笑话她的眼睛小,说是“眯眯眼”,但那分明是自己以埋汰玩笑的方式表达对她的喜欢啊;还有一次,他弄丢了手机,导致甄实一连好几个关于英语动词的问题他都没回复,但事后他已经向对方解释清楚了啊;难道是结业合影的时候,她穿了件黑色的露肩裙,然后他就站在一旁一直笑?但是事实是,那天的甄实实在太迷人,化了淡妆,裸露的锁骨展示着迷人的线条。杜黎的心脏像被狼追逐的野兔左突右奔,所谓的笑只不过是掩饰自己失控的幌子而已。

想来想去,杜黎还是想不通她会因何讨厌自己。他一直很好地对待她,对她的任何问题总是耐心解答。何况,他还是那么喜欢她,虽然一直没表白。

杜黎又继续点开余下的语音。其中一个文件引起了他的注意。文件被标记了一个星号,文件名末尾用括号添加了一句话(这条TA不是要发给你的,属于乱入,你可以将其理解为大自然的错误编码。)

杜黎飞速点开了它,语音竟是甄实带着哭腔的诉说:“可是,我做不到!我没办法面对他!我那么黑,就像一只从森林大火中逃出来的考拉。我眼睛太小,妥妥的眯眯眼。我分不清d和t,老是用过去时做自我介绍,就像在追悼会上念悼词。我不聪明,不像你那么能说会道逗人开心。我还没什么审美,只会穿清一色的黑衣服来标榜所谓的个性。别逼我!在他面前,我总是要伪装得从容自在,那样真的很累!”甄实的抽泣声像生锈的齿轮反复卡在‘对方正在输入…’的齿槽里,每转一圈就碾碎半句告白。

杜黎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虽然不能确证,但这段话大概率是甄实说给她的闺蜜阿橙的。

“你这都是些什么傻话啊!”杜黎脱口而出,语无伦次。“这......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说什么黑不黑的。黑......黑豹比花豹还迷人,你不知道吗?眼睛小怎么了,五色令人目盲,眼睛小看到东西少,诱惑没那么多啊。d和t分不清?印度人跟你一个德行,有14.51亿人陪你犯错,怕什么?能说会道的女孩我觉得聒噪,像你这样安静些,我待在身边反而觉得安心。还有,我觉得你穿黑色特别性感,每当你一身黑的时候,我上课老忍不住往你那边看,都快扭出颈椎病了!为......为什么不敢面对我?我还怕你看不上我呢!你可能不知道,我半夜饿醒了不能马上吃东西,需要先做五十个俯卧撑给肠胃热身。取钱的时候,我要在柜台前唱《一剪梅》才能想起银行密码。我还常把曼德拉和马丁路德金搞混,以为光头强是动画版的赵本山小品!”

杜黎激动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他忽然想起之前那条未听完的语音。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再次点开它。不知为何,这次的播放清晰又顺畅。甄实这句完整的话其实是——“我讨厌你让我整天心神不宁!”

杜黎心潮澎湃,竟忘了眼下是午夜时分,拿起手机就拨打了甄实的号码。

在等待接通时,他感觉耳朵里响起“轰隆隆”的声音,仿佛发生了山体滑坡。他一侧头,一粒芝麻大小的灰白色沙粒滑入掌心。他用食指去触摸,表面硬硬的。轻轻一按,沙粒瞬间坍成粉末,就像风化的长城在掌心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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